晚飯之后，鄉(xiāng)親們紛紛來到大街看露天電影，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看場露天電影是件重要的文化生活，并不是輕易能看到的。夜幕降臨時，村上的喇叭還要鄭重廣播告訴大家，電影就要開演了，想看的抓緊去看啦啊。常常是因某家有了喜事，比如娶媳婦、新房落成、出了個大學(xué)生等等，或者是對鬼神許了愿要兌現(xiàn)，方才破費演電影，于是常在離銀幕較近的的地方恭敬地擺放著兩把椅子，且鋪上紅紅綠綠的被單，那是讓這家人的冥冥之中的祖宗先人或神仙來坐的，所以一直空著，也沒人敢坐，鄉(xiāng)親們大都對先祖與神靈懷著敬畏之心。一般要演至少兩部片子，否則會被譏為小氣，前一部往往沒有后一部精彩，這是為了吊人胃口防止人氣變淡的小伎倆，和當今電視臺插播廣告沒什麼兩樣。
　　記得那晚演的一部電影叫《不該出生的人》，之所以極深地記住了這部電影的名字，不是它拍得有多藝術(shù)，那時候自己還小，根本不懂得電影水平的高低，完全是因了劇中的血腥場面印入記憶，從此再難以抹去。年代久遠，影片講述的大概是在揭露西藏農(nóng)奴被奴隸主殘酷壓迫和剝削的悲慘命運，其中有農(nóng)奴被割舌、挖眼、抽筋、剝皮的場景。這些場景令我倍感恐懼頭皮發(fā)麻，卻又忍不住想偷看一眼，一個農(nóng)奴被活剝了皮，皮被做成一面大鼓，奴隸主逼迫被剝了皮的農(nóng)奴的親人去敲擊這面鼓，真叫人撕心裂肺。我的記憶就永遠地停在了那一步。沒有比這更慘絕人寰的了，當人是獸時，他比獸可怕。這夜的電影除了給我恐怖感覺外，還有一縷飄不散的幽默荒誕的氣息。
　　為什麼這樣說呢？原因是演電影的這家是為慶賀生了孩子的呀，怎會演這樣名字的電影？
　　回家后，我就此疑問母親，母親笑笑說，可能是片子太缺了，也可能這家事先根本不知道，既然演開了就演了吧，臨時也沒辦法。當然，那時的我并知曉什麼叫幽默與荒誕，只是覺得不可思議，那念頭在小腦袋瓜里盤旋了些日子就過去了。
　　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遇到和血腥丑惡相粘連的事物時，腦海就不由自主地跳騰出這部并不出名的電影來。這就是為何心理學(xué)家教育家要叮囑不要讓孩子看血腥丑惡的場景，要多看美好事物的原因，然而人類大腦中不會因為有美好記憶就能擠走丑惡的記憶，人沒法與自己的記憶對抗。我十分后悔看過這電影，想努力拋掉這記憶，不想現(xiàn)實卻一次次去觸動它鞏固它。
　　當看電影《紅高粱》，演到日本鬼子刀逼中國屠夫去活剝一個不與日軍合作的土匪頭目時，我想到了《不該出生的人》；當看到很多地方墻上刷著殘暴的計劃生育標語時，我想到了《不該出生的人》；后來看小說《塵埃落定》時，想到了《不該出生的人》；當看到網(wǎng)上有關(guān)計生干部將已生出會哭的嬰兒活活掐死溺死摔死注射死的新聞時，我想到了《不該出生的人》
　??；九十年代，當一位家鄉(xiāng)本族大叔到縣城找我寫訴訟狀時，我想到了這部電影，大叔的兒子，也就是我的本家兄弟，他結(jié)婚后媳婦頭胎生了個雙胞胎女兒，全家歡喜，沒過多久麻煩來了，計生辦的人要他媳婦做絕育手術(shù)，他還想生二胎，按政策人家才生一胎不應(yīng)該絕育，假如是生了個三胞胎，是不是還要罰款哪？他想不通便和媳婦躲出去，計生辦的人就把大叔抓起來關(guān)到鄉(xiāng)里，什麼時候媳婦回來做了手術(shù)什麼時候放人，關(guān)了沒幾天，大叔趁機跑了。終于有一天，不知誰告密，計生辦一干人在兄弟家抓住了他媳婦，強行推上車去做絕育手術(shù)，兄弟怒火中燒分外眼紅，沖上去搶媳婦，無奈寡不敵眾被打敗，受此刺激犯了精神分裂。大叔給我說這些的時候不無自嘲的說，虧得還當過保衛(wèi)科長，連自己和家人都保不了。大叔原是市里一大廠的保衛(wèi)科長。我給大叔寫了訴狀，結(jié)果是沒有結(jié)果，大叔說法院根本不理這茬兒。這時我想到了《不該出生的人》，兄弟的孿生女兒里，必有一個是不該出生的人，是違反政策的。
　　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陜西安康孕婦遭強制引產(chǎn)事件，同樣牽動了我那根兒神經(jīng)，一個女大學(xué)生廁所產(chǎn)子后，因害怕將孩子從高樓拋下摔死。又是兩個不該出生的人，不同的是，女學(xué)生涉嫌故意殺人被刑拘，而安康的致死嬰兒者僅僅是輕描淡寫的被撤職記過警告而已，央視主持人白巖松就此說，那不是什麼犯錯，是殺人。許多有良知的人士與百姓也紛紛抨擊其惡劣行徑為殺人，可同為殺人，處理咋就那麼不同呢？并且被強制引產(chǎn)孕婦的一家人在身心俱傷后，因接受了外國媒體的采訪，被冠以“賣國賊”的稱號，遭受謾罵侮辱等人格攻擊，遭到驅(qū)逐威脅，在無助中欲尋求法律援助時，又遭阻攔、毆打、軟禁。雪上加霜，傷口撒鹽。想來這真是個不該出生的嬰兒，給這家?guī)矶帱N大的災(zāi)難啊。
　　現(xiàn)在我不得不承認，幾十年前那個看電影的夜晚帶給我的恐怖與荒誕的感受是淺顯的。再黑的血腥恐怖也不及弄權(quán)者一手遮天的黑，在權(quán)利中沉迷的心對道德與生命已不再有絲毫敬畏；再幽默的荒誕也難抵貪腐之心導(dǎo)演的荒誕。值得欣慰的是這世界還有那麼多良心和媒體在呼吁公平正義。在被權(quán)利收買、籠絡(luò)、操縱的一小撮人于受傷害者家門前打出“痛打賣國賊”、“公道自在人心”等橫幅標語時，世界再次幽默荒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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