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楊劍波

　　我住在觀音巖山下時，山下還有片果園，果園里有處院子，院里有張大的乒乓球臺。

　　那時候，我們常到院里玩球，當我們玩球時，瘸子偶爾就會從外面帶個女人進來。

　　瘸子到底叫什么，我們其實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喊他瘸子。

　　瘸得很厲害那種，走路高高低低，低的時候比高的時候幾乎矮了半個身子。他本來也矮，拿門板抻直了也就一米五左右。細小身子細長胳膊腿細長臉。本來年歲就大了，在我們小時候據(jù)說就有四十來歲，但看起來卻不像呀，倒像個小孩兒。

　　當然沒女人愿意跟他。那種長長久久的跟。

　　至于短短暫暫地跟一下，露水夫妻似的，則多了去。

　　我們就經(jīng)?？吹饺匙宇I(lǐng)著不同的女人打院外面進來。有時候只有一個女人，有時候女人會牽著一個孩子。女人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好看的，難看的。都不同。但總歸有相同之處，便是進了來，都會很認真地先打量這個院子。眼珠子上下左右轉(zhuǎn)了幾圈后，嘴角就笑了，再說話時，語氣里就有些甜絲絲。

　　這時候，我們就會從鼻子里冷哼一聲，心想，你樂個屁，這院子又不是瘸子的。當然，我們不會去提醒這些女人的。我們只等有一天女人們自己發(fā)現(xiàn)這一點。一般情況下，那樣的時刻不會太久。

　　我記得最后一個跟著瘸子走進這個院子里的是個胖女人。不美，但也不丑。白，那種驚心動魄的白。大胸大屁股，像海里的浪，前頭一個浪，后頭跟著一個浪。女人是帶著一個小孩進的院子。小孩比我們小，七八歲光景。

　　娘兒倆都不是善茬。

　　進院子第二天，女人就讓瘸子把平日總是敞開的院門鎖了。隔著鐵門，我們只看到那小孩一個人拿著乒乓球拍玩球。偶爾女人會陪他玩一會兒，用一種很別扭的姿勢。但就是不讓我們進去玩。

　　我們當然很生氣，氣得頭頂突突冒火，便站在院外扯起喉嚨罵。

　　瘸子走到門口，很為難似的表情，對我們說：你們幾個改天再來耍嘛，要得不？

　　又從兜里摸出一把糖，隔著門扔給我們。

　　瘸子，你媽那個x，院子又不是你的，格老子不讓我們進去。

　　我們撿著地上的糖，依然不忘揭他老底。

　　瘸子著急，對我們擠眉弄眼，又扔來一把糖。

　　你媽——

　　我們嘴里塞了糖，再罵已經(jīng)口齒不清，但依然罵。罵了一會，終于不罵了。

　　倒不是因為吃人嘴短，而是罵累了。于是散去。

　　瘸子拿這個院子騙了不少眼窩子淺的女人。其實這個院子到我們小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些破爛了，雖然四四方方，灰磚黑瓦，大骨架依然有幾分氣勢，但已經(jīng)是一副衰敗氣象。

　　我們也不知道果園里為什么會建這么一座院子。問父親，父親也搖頭。反正它就在那里了。院子離村遠，平日就瘸子一個人住。瘸子為什么能住在這個院子我們還是不知道。因為瘸子不是本村人，照說，是沒有那個資格住的。

　　瘸子是哪里人我們更不知道，只聽說瘸子有個娘，爹死得早，娘在瘸子很小的時候就改了嫁，當時并沒有將瘸子帶過去，無疑是把瘸子拋棄了。瘸子怎么長大的，對我們來說，也是個謎，因為沒人告訴我們這些。但瘸子長大后倒是經(jīng)常去看娘，每隔三四個月便去一次，一呆四五天。我們?nèi)ピ鹤訒r看到院門上了鎖就知道瘸子去看娘了。后來有一年后，瘸子就再沒去過。因為娘死了。

　　據(jù)說瘸子的娘臨死前給瘸子留了一筆錢，算是對年輕時候拋棄瘸子的補償。這筆錢是留給瘸子討媳婦用的，但瘸子把錢花光了也沒討上一個媳婦。那些女人都像一片彩色的云，從外頭飄進來，呆不久，又都飄走了。

　　但村里其他男人倒很羨慕瘸子，相互開玩笑時就會說：你牛個屁，你睡過幾個女人嘛，瘸子睡過的女人比你看到的都多。

　　倒有一定道理。女人進院后，瘸子總會過上一段喜氣洋洋的日子。

　　比如那個胖女人進院后，我們就經(jīng)?？吹饺匙拥饺怃伻ベI豬肉。

　　肉鋪在三岔溪，為什么叫三岔溪呢，是三條路交叉，旁邊又有一條河。肉鋪就在岔路口，老屠夫蓋了個木棚，架了幾條竹竿，將豬肉一串串晾出來。

　　三岔溪到觀音巖有段路，坡坡坎坎，我們都嫌走著費力，瘸子倒走得很樂意，買了肉，也不避諱，用繩子串起來，提了一路再走回來。這時候，他總是走得很慢，慢得好像瘸了兩條腿而不是一條腿。好多人都碰見瘸子了，立在路邊問：瘸子，你狗日的又去買肉了？瘸子也停下來，立住，揚起手里的肉，不好意思地笑了，似乎又是故意地不好意思。

　　還有經(jīng)常趕場。

　　場鎮(zhèn)更遠，那時候還不通車，光憑兩只腳走到鎮(zhèn)上去，一走就是兩三個小時，平日要不是有事，我們都懶得趕場。但瘸子卻經(jīng)常牽著女人的孩子到鎮(zhèn)上去。每次趕完場，那娃兒身上就多了一身衣服，手里還有一件玩具。

　　瘸子對這娘母是上了心的，但依然沒能留住他們。

　　胖女人最終還是發(fā)現(xiàn)了院子的秘密。那天，幾乎全村人都目睹了胖女人對瘸子的控訴。

　　胖女人躺在院子地上，翻來覆去地打滾，像一個肉轱轆滿院子轉(zhuǎn)。隨著轉(zhuǎn)動，她的衣服褪下了，接著褲子也褪下了，還有胸衣。最后，她的全身就只剩下一條褲衩。就像院子里又長出一個太陽，白，白得耀眼。我說的白就是那時候看見的。我們一群半大小子用力睜著眼，都還想看她白得再徹底些，突然屁股上挨了一腳。

　　滾出去，狗日的亂看也不怕眼睛長瘡。

　　大人們吼著，把我們趕了出門。

　　我們不想走，心想你們看了怎么沒眼睛長瘡呢，但屁股被踹得火辣辣疼，只得悻悻地出了門。

　　站在院子外，只能聽到胖女人繼續(xù)哭鬧，又聽到大人們?nèi)衽峙恕?br />
　　唯獨沒有瘸子的聲音。

　　村民做和事佬，這事自然很快解決了。沒人來告訴我們到底怎么解決的，但總能從不同的地方聽來一些零碎消息。據(jù)說女人向瘸子要了三千塊賠償費，對什么的賠償呢？這就不好說了。

　　胖女人和小孩走了后，我們又可以回到院子玩球了。在我們玩球時，瘸子依然進進出出，就像往常一樣，不過，再也沒見他領(lǐng)進任何一個女人。

　　再過了幾年，我們都陸續(xù)進初中，要到很遠的地方上學，去院子的時候就少了。初中以后是高中，是大學，是整個漫長的人生，院子就離我們越來越遠。

　　到差不多二十年過去了，有一年春節(jié)，我再回去，院子已經(jīng)不見了，它成了一堆廢棄的瓦礫。要不是這堆瓦礫，我都會懷疑這里是否曾經(jīng)有過一所院子。

　　同院子一起消失的還有院外的果園，當年洋洋灑灑的一大片果園消失得更干凈，只剩下一片光禿禿的山嶺。

　　消失的當然還有瘸子。我問過很多人，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