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異鄉(xiāng)到故鄉(xiāng)去，不足千里，沒有航班，驅(qū)車又仿佛太遠(yuǎn)，于是，列車最相宜。十月的陽光，溫暖通透，走在去往車站的天橋上，可以看見青花釉似的亮藍(lán)，鋪滿城市的上空，一望無際。我此行不必帶什么行李，并非放足遠(yuǎn)游，除了肩上的一只背包，亦無人相隨，此刻之我，飄飛如葉，亦仿佛無邊自由身。

    時近重陽，距父親大去之期，將足整載。這一載，雖不似往年瞬息之快，但于我亦沒有大悲痛。思著父親七十八歲，風(fēng)燭殘年，固然有兒女將養(yǎng)周盡，也仍是孤身活了后半生，每見他眼底深處的凄然，我也自然想到我的母親，她的溘然而去，已將那世上最鮮最冷的痛給了她的兒女，也一并給了我的父親。此痛于我若是寒霜，落到父親的心里，定是冰雪，如今，寒盡暖來，他們終于能在塵世之外相見，此際，我又何來自私的失親之痛。世上的暖，有很多種，給得好的，給得要緊的，只有一個人，別人無法代替。正如我的這一行歸程，不為故鄉(xiāng)，不為兄弟，只為漠漠楊林里共葬著父母的那一抔黃土，只為黃土前那一回叩塵拜掃。

    及到了家，我照例先是狠睡，睡得深，睡得靜，沉得不想醒來。記得那年春節(jié)回去，天還沒亮，弟弟就在院子里喊著叫我出去，那時我已然醒了，聽到父親在門外急忙的攔住他說：“讓你哥好好睡，別吵醒他。常在外面的人，都累得慌。”弟弟笑著說：“我們這些在家里天天伺候你的，就不累啊。”父親卻笑著叫他滾。母親去后，父親便不大管事，全是哥哥們撐著家，雖是如此，哥嫂們鬧別扭，或因家?，嵤律鷼?，父親總是管教哥哥，從來不說嫂子的不好，我們自然也是聽話的，一半是出于對父親的敬畏，一半是看他孤身的可憐?？梢娺@夫妻能在一世，在父親的眼里，是多么難得的事，哪怕是一時的吵鬧，于他，也是難求的大歡喜。

    下午起來，便和哥哥們開車去買東西，明天九月初七，是祭父一周年的正日子，到時所有的親戚們會來，要擺酒席。我們只告訴管事兒的，大概會有幾桌，所有菜蔬魚肉并煙酒香燭，一概不用費心，他自會料理妥當(dāng)。我們回來后，造飯的主事兒，便開始招呼幫忙的人，豎桿搭篷，架灶引火，剖魚切肉，族親們也都陸續(xù)過來，準(zhǔn)備方桌條凳，杯盤碗碟。不一會兒，滿院子已是火氣升騰，人動語喧了。天一擦黑，便搬出一箱煙花來，在家門口兒的空地上，咚咚的燃放了，我看著那一團(tuán)團(tuán)頭頂上的焰火，仿佛身已隔世。

    一年之祭，禮數(shù)已舉半哀，擺在院里的紙扎物事，亦紅白參雜，像一場難定的悲歡。第二天一早，我與弟弟抬了紙樓，隨哥哥們出了村子，沿路向父親的墳地走去。迷信的說法兒，這是要把已故的人，從塵世之外接到塵世間，接到他生前居過的家里呆上半日。抱在大哥懷里的是父親的相片，我第一眼看見，竟覺得父親像有太多的話，要同我說，我心里待要仔細(xì)尋些什么話回他，竟是沒一句合適，也許他亦沒有什么話，可我分明還想說。為人之子，何以惴然至此，想來那是我深深的歉忱，負(fù)疚于我的遠(yuǎn)不在側(cè)，未盡子孝。人活著，原本就該日夜陪伴，夫伴妻兒，子伴父母，無奈太多奔波中人，為生計打算，為名利往來，天各一方，空巢獨室，甚至終老不得相見。若不是因這俗塵繁華，家家戶戶自然該是依山居山，依水偎畔，不思市井煙花地，不作千里異鄉(xiāng)客，只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相聞桑樹院，阡陌年年看桃花，亦是件人生徹底的大樂事罷。

    我們到得父親墳前，看那上面已是蒼老翠深了。記得去年今日，平地而起的一堆黃土，是那樣高大，如今只一年的光景，便水沉土落，將它變得瘦削而結(jié)實。它仿佛已經(jīng)見慣了風(fēng)霜雪雨，無羈無思的與永恒的大地，一起永恒了，它的穩(wěn)妥與安祥看著叫人放心。哥哥燃了黃紙，低聲說：“父親，今天是你的一周年祭日，我們兄弟請你回家。”說完，我們便伏地叩在塵埃。

    回來的路上，我的侄子沿途燃放炮仗，驅(qū)邪引道，我們抬著紙樓，跟著到了村口，姐姐早在那里相迎，看見我們回來，大放悲聲，頓作號啕。我積淚甚久，聞此亦不覺潸然垂灑，奪眶而出。紙樓架到院中立定，前置供桌，擺父親遺像，設(shè)香燭酒器供品。當(dāng)院鋪放席墊，為祭奠跪拜之用。我那時想，自己遠(yuǎn)途而歸，莫非都不讓我像姐姐那樣，可以大哭一回么，這積結(jié)的思親之痛，何以消釋。在這時，大哥帶我們走到香案前，伏地跪拜，見他引聲放悲，一時間我們兄弟俱都泣不成聲，滾滾熱淚，拋灑當(dāng)?shù)亍ＪвH之悲，沉積數(shù)百日夜，全化作這一刻長哭當(dāng)歌，安能不是決堤之勢。人生在世，又有幾回可以如此忘于形色，淚飛如雨，此一哭卻似縱馬揚(yáng)塵，浩蕩無遮，令人百結(jié)俱散，萬緒頓消。

    不久，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的趕到了，一并攜來的饅頭酒肉和炮仗，小山似的堆放在院旁的長案上，有主事兒的派人寫了簽兒，按村鎮(zhèn)名號，貼在禮品上，等祭奠開始，據(jù)此引叫，以免疏漏。大約上午十一時，祭奠開始，我們跪在香案兩側(cè)靜待。這時，主事兒的過來，曲臂垂搭白匹，吩咐人將一份禮品供于香案，香案前有兩人，分立左右，一人執(zhí)酒，一人執(zhí)香，案下有火盆，供焚化紙錢之用。一時，鞭炮響起，主事兒的便引著我們到前院求奠。

    進(jìn)了院子，主事立在堂屋門口，將搭在臂上的白布，撂平在當(dāng)?shù)兀⒏呗暫暗溃?ldquo;求——親友某某，——奠。”然后又向我們道：“——孝子跪拜。”我們當(dāng)下納頭便拜，然后隨主事仍舊回到正院香案兩側(cè)跪迎。及親友端步過來，立在席墊前站好，主事兒喊：“——看香。”執(zhí)香人回道：“——香齊。”親友聞罷，才開始舉步向前，行站香跪酒，三拜九叩之禮，我們則于兩側(cè)，應(yīng)合陪拜叩首。最后，親友雙手虛握空拳支頭伏地，作涕泣之聲，我們亦伏地同哭，等聽到執(zhí)酒人高喊：“——還禮。”則收聲抬首，及至執(zhí)酒人又喊：“——再謝。”我們復(fù)叩首，至此，一輪祭奠事畢。接著，主事又復(fù)作上述功事，開始下一輪求奠，大約到下午一點，整個祭奠才算告結(jié)。那時，我的雙膝已是酸痛難耐，淚干喉澀，若是父親果然看見，定當(dāng)不忍。

    祭奠過后，撤去香案，鞭炮齊鳴，我們抬起紙樓，余下子侄攜帶其他紙扎物事，一路相跟，送父親仍舊回他的世界去。親友送至村口，由主事帶回家中巡酒開席。一時，又重到父親墳前，將紙樓并所有紙扎紙錢，全然焚化。傾刻間，烈焰升騰，噼啪作響，紙灰飄搖直上，一片哀聲如潮。

    我居于都市，亦曾見過城里人的祭奠，那不過是找個僻靜處，趁夜色燒幾張紙，并不似我鄉(xiāng)間的習(xí)俗，如此繁暄龐雜。不僅一周年是這樣，以后還會有三周年，十周年，二十周年，而且愈來愈隆重，氣氛也漸然的從悲痛走向歡悅，及至三十周年，彩棚高搭，吹拉彈唱，那完全就是一場喜事了。

    或有人說，這無非是做給活著的人看罷了，于死去的人，沒什么用處。我先前也頗以為然，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能夠精彩些，死后便不要再來弄這些精彩，反正也不會看見。可現(xiàn)在面對我的父親，一個于旁人看來毫無關(guān)系，不善不惡的人，于我卻是終生的至親，我們身為其子，花費些錢物，弄那么熱鬧，他固然不會知道，然今時今日，他卻能夠以他的死，驚動和影響世間的人，為他的事張羅著，忙亂著，這仿佛是他生的延續(xù)。這讓世間活著的人看見，會覺得人的死，并不可怕，死，并非永久的沉寂，而是一種新的活法兒，多少年后，那些死去的人，仍舊讓世間的人，在某一天為他悲泣，為他歡歌，這是多么令人踏實和安祥的事。

    翌日，我足睡了一上午，黃昏時驅(qū)車前往市區(qū)，那里已有人為我訂好了返京的車次，我望著車窗外，那一輪漸然消隱在楊林間的斜陽，暗暗的說：“父親，兩年之后的重陽節(jié)，我自會再度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