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莊稼地里，我最愛豌豆。三四月間，豌豆花開了，紅色或白色的?；ò陜芍?，前兩瓣兒好似吐著的小舌頭，秀美，靈動。后兩瓣兒淡白淺粉的則如翩飛在春風(fēng)里的小翅膀。豌豆花開了，我們的希望也近了。不久就可以吃到美味多汁的豌豆角，沒有哪個能抵得住這鮮美的誘惑。
    那時，沒有單純的豌豆地，豌豆都是攪雜在蠶豆地里的。磨碎的蠶豆用來拌稻草麥糠喂牛，所以每個生產(chǎn)隊都要種一塊蠶豆地。蠶豆稈子直碩，黑白相間的花朵一直開到頂，像小貓的眼睛。豌豆的藤蔓扶著蠶豆往上長，豌豆角是個猴急性子，它頂著花一天天地長，直到把花瓣頂脫落。豌豆飽脹起來了，剝開，嫩豆?？倪M(jìn)嘴里甜津津的。吃完青豆，再手折斷青豆殼的柄端，捏住豆角蒂往外一拉，透明的內(nèi)皮剝離，青皮填到嘴里也是脆生生的甜。那個時代，凡是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沒有幾個沒偷過生產(chǎn)隊豌豆角。
    每次吃嫩豌豆炒瘦肉，妞爸都要嘮叨小老四六歲偷豌豆的破事兒。小老四的爺爺是隊里的的老保管，常住在離村一里地外的大曬場里給隊里看糧食。小老四喜歡跟大娃子滾河坡湊熱鬧，看人家抓魚摸蝦。晌午了，大娃子們都回去，他就告別爺爺要回村里的家。通向村里是一條土路，小老四一個人走路上不僅不害怕，小心眼里還充滿了快樂。因為，下個路坡有一塊蠶豆地，蠶豆地里攪雜的豌豆角都長飽了。小老四從路邊折條槐樹條子，邊走邊往溝邊的草叢里抽打，一副打死蛤蟆氣死螞蚱的樣子。等他的身影下了小坡時，猛地貓下腰鉆進(jìn)蠶豆地。豌豆的藤蔓纏在蠶豆秧上，一片片豆角掛在藤蔓上。小老四摘一個先塞進(jìn)嘴里，忙不迭摘一把往小口袋里裝。突然，他覺得身后有一雙眼睛。猛回頭往埂子上望去，可了不得了，隊長站在路埂上望著他虎視眈眈。小老四一個激靈，這被抓住押送給老保管可要挨揍了。他貓下腰沿著麥壟向地頭飛竄，突然撞在一個人身上——隊長早在地頭等著他呢。小老四嚇呆了，從口袋里掏出豌豆角交給隊長。隊長接過豌豆排在手里厲聲道：“你自己數(shù)數(shù)，偷了幾個？”小老四用手指點著那些小可愛說偷了八個。隊長把豌豆角還給他說才打過藥，要洗凈了再吃。并告誡他連老保管的孫子都偷豆角，那村里的娃子們還不跟著學(xué)。小老四可沒有膽量把豌豆角帶回去，他蹲在水溝里洗了又洗就地解決進(jìn)肚里。回到家對誰都不說，只是老覺得爺爺瞧他的眼神兒似乎多了些內(nèi)容。
    豌豆地只要靠近村子，饞蟲就會在孩子們的肚里撕咬。要知道，那是個純?nèi)背陨俅┑哪甏?，生活物質(zhì)極為匱乏，鄉(xiāng)下孩子的零食只能從樹上摘野地里找。所以，豌豆地頭常有一個巡視的老頭兒。我們村后井邊挨著種有豌豆的是湯營的地，一個麻臉兇巴巴的老頭守地。豌豆角一脹飽肚子，男孩子們就按耐不住了。他們常常三五成群躲在不遠(yuǎn)的灌木里伺機而動，當(dāng)然，偷到的只是安慰。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終于讓孩子們逮著機會。一個午后，有人說湯麻子回村吃飯了，一群小孩子摸過去，摘滿衣袋跑回來坐在樹蔭里大嚼大咽。看看地里風(fēng)不吹草不動，五六歲的我也溜過去鉆進(jìn)豆角地，近處被摘光了，我只好往里挪幾步。剛伸手摘了兩個，忽聽一聲大喝：“好你個潑匪女兒！”我一下子坐在地上。那麻臉老頭扯著我胳膊拉出豌豆地威脅我說：“站好，等我拿繩子拴住你！”我嚎啕大哭，他并不理我，似乎在豌豆地里找什么。我一看勢頭不對轉(zhuǎn)身就跑，那麻臉老頭也并不追我。從此，饞豌豆角的時候，眼前自然浮現(xiàn)出那張嚇人的老麻臉。
    放學(xué)路上發(fā)生過許多趣事，偷豌豆角更讓人記憶猶新。放學(xué)鈴一響，一個村里的孩子都背書包快樂在放學(xué)的路上。路過一大塊蠶豆地，可愛的豌豆角點綴在蠶豆秧子里?？赐愣沟氖莻€腿腳不好的周老漢，大人們叫他“老跳腿”。因為下地不利落，隊里年年照顧他守莊稼。豌豆肚兒圓了的時候，他頭戴草帽提條棍子坐在地邊上。等到放學(xué)的時候，他拿棍棒看緊那幾個大小子。盯著盯著，有膽大的飛進(jìn)地里摘幾個豆角就跑。也許小八路智斗鬼子的電影看多了。那日放學(xué)，這五六個小子兵分兩路，一路快步走到前面，一路靠著地邊路慢慢地磨蹭。老漢太知道這群小鬼了，村鄰鄉(xiāng)親的，連大人的名字都叫得出?？粗竺尜\眼溜溜的幾個，不由得放松了對前面的警惕。忽聽前面有扯長腔，“老跳腿，看豆角，攆走一窩又一窩，一跤摔個仰絆殼”。老漢頓時氣破肚子，一瘸一拐地一陣猛追，后面的趁機摘幾個豌豆角。老漢再要揍后面的，前面的也鉆進(jìn)豆角地。那一次，老漢可是發(fā)了狠氣，他硬是追到小賊的老窩。大人又是倒水遞煙，又是道歉罵孩子。都是缺糧少菜的農(nóng)村人，老漢不在人家里多耽誤，他提著棍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自此，我們那一群學(xué)生娃兒中，再沒有誰去偷那塊豌豆角了。
    再以后，土地分到一家一戶，想吃啥種啥，家家的日子越過越好。作為菜蔬，豌豆搖身登上臺面。每到三四月里，嫩的，半老的，成車?yán)浇稚腺I。我更喜歡吃那些飽脹起來的，或者欲老不老煮熟吃籽粒的豌豆角。往事歷歷在目，老棗樹下，碎光浮動，我和小弟妹們圍著一大瓢熟豌豆，小手你拿我捏，連皮送嘴里牙齒咬住一拉，豆豆?jié)M嘴香，吃得我們心花怒放。每當(dāng)吃豌豆時，我們自然分享自己幼時偷豌豆角的趣事。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品出真味，那偷來的豌豆角才叫又脆又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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