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是每個人一輩子都魂牽夢繞的地方。
    幾十年來，我就像飄在天空上的一個風(fēng)箏，無論工作在那里，小家安在何處，一座少陵山和一條漂河，如一根風(fēng)箏線，牢牢地把我拴住，它們就像我的父母一樣，時刻掂念我這個永遠(yuǎn)長不大的孩子，動不動地就拽一下放風(fēng)箏的線，叫我一陣陣撕肝裂肺神經(jīng)般地疼痛。我也對它們牽腸掛肚一輩子。
    漂河——水中流淌著我的童趣，
    少陵山——巖石上長滿了故事。
    老家的漂河不長，七扭八歪的，流域就幾十公里。上游源于呼蘭的泥河，下游在巴彥流入松花江，河不寬，旺水期有二百來米，枯水期也就兩鋤杠多寬，棒小伙一躥高就能蹦過去。
    漂河名字的由來，誰也說不清楚。我在這個地方住久了，經(jīng)常站在少陵山上看這條小河，越琢磨，越有味道，越看越象走進(jìn)神話般的境地。這條小河就像天上飄下來的一塊云彩，雖然，濃淡不均，隨隨便便，毫無規(guī)則的樣子，卻有“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般的景色。我想，漂河，應(yīng)該是這個“飄”吧？或許，這里的老輩人太喜歡河里的水了，換成了這個“漂”字。
    我生在漂河?xùn)|，長在漂河西，漂河的水象一盤錄像帶錄下了我成長的履跡，我也象小孩子戀老媽媽一樣，從幼年到青年，一年四季都在她的身邊打轉(zhuǎn)轉(zhuǎn)，一直沒有“斷奶”。
    春風(fēng)剛剛拂面，“延流水”剛剛潤濕河邊的土壤，漂河在春姑娘愛的呼喚聲從甜睡中醒過來。蟲叫了，草綠了，花香了，鳥來了。開河的魚在清亮亮的水里游來游去，不用費(fèi)功夫，隨便弄個鐵絲彎成鉤，掛根蚯蚓扔進(jìn)水里，一眨眼的功夫，就能釣上來幾兩重的大鯽瓜子?！袄项^魚”，泥鰍魚，“嘎牙子”魚，都爭先恐后來湊熱鬧，有的時候，拴的鉤多，一起能釣上來好多條。現(xiàn)在，“老頭魚”，泥鰍魚，“嘎牙子”魚是城市里餐桌上的珍品，在那個時候，俺們都不稀罕吃，撈回來就喂雞鴨。河里魚多，蛤蜊也多，多得鋪河地，人下水腳就落在蛤蜊身上。岸邊的草甸子上的土肥，小葉芹，柳蒿芽，婆婆丁等野菜非常多，開春以后，村里的姑娘媳婦就來挖，大草甸子上，花紅柳綠的姑娘媳婦在草叢中和野花媲美，這邊歡聲笑語，那邊羊兒奔跑，牛兒頂架，鵝鴨跩嗒跩嗒嘎嘎叫……一幅北國的鄉(xiāng)村山水畫倒影在漂河水中。
    夏天，七月流火，漂河邊很涼快。每天中午，周圍村里的人都來河邊洗澡沖涼，雖然都是“狗刨”的土本領(lǐng)，漂河都保佑著他們的安全，沒有一個人溺水的。鏟二遍地是最熱的天，生產(chǎn)隊負(fù)責(zé)送水的人，就到漂河邊的塔頭櫻子底下給干活的人摳大冰塊解暑，那大冰塊玲瓏剔透，一點雜物和污染也沒有，嚼一口脆聲聲地透心地涼，比吃哈爾濱馬迭爾的冰淇淋還過癮。三伏里，漂河水肥魚豐，如果頭一天下一場暴雨，第二天水撤了以后，我們就去漂河邊草叢里抓魚，一只腳踩下去，能踩住好幾條鯽魚，用柳條棍串起來拎著，有的脫下褲子，把褲腿系上裝魚，回到家里煎著吃，特香。不喜歡抓魚的，就去草棵里撿野鴨蛋，野鴨蛋都是下在大塊塔頭櫻子上，你走在長滿塔頭櫻子濕地里，在哪里驚飛了野鴨子，就在周圍仔細(xì)尋找，肯定能找到一窩野鴨蛋，回到家里用鹽淹上，味道特殊地香。年輕的小伙子身體棒，上午鏟完地，中午回家啃幾個苞米面大餅子，三兩個人搭上伴，挑著水桶，扛著撈魚蝦的網(wǎng)，邊洗澡涼快，邊撈魚蝦，兩個小時的功夫，準(zhǔn)能弄滿滿一挑子。回到家里，灑上一些鹽，在鍋里炒熟，小米干飯拌上黃烊烊的蝦米，撐得肚圓，下午干活精神頭十足。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漂河邊長大的人，有天然的補(bǔ)品吃，身體特健康，干啥都不報“下洼地”。
    秋天，風(fēng)吹草葉黃，漂河是另一番景象。剛?cè)肭铮浇娜死弥形缧菹⒒蛘咄砩系臅r間穿行在塔頭櫻之間，開始割“烏拉草”，有的背，有的扛，一路風(fēng)景，一路草香。暮秋，苫房草成熟了，每個生產(chǎn)隊開始按劃分的區(qū)域開始割苫房草，男女老少齊上陣，割完后拉回村，留明年春天苫房用。漂河苫房草質(zhì)量好，除了自己用，還可以賣錢。苫房草收割完以后，開始打柴火。漂河草甸子地平緩，少有包包楞楞的地方，大家都用大“扇刀”打草。這大“扇刀”把有三米多長，刀是普通鐮刀三倍多，用“扇刀”割草，都是身強(qiáng)力壯棒漢子，大“扇刀”周圍掄一圈，就是一小車柴火，收獲的成果大，這樣的成就感特別得意。大家邊收獲草甸子的果實，也不忘記去漂河里“淌亮子”、“下掛子”，撈已經(jīng)長的胖頭肥肚的魚，晚上撒下漁具，第二天早上起來，用水桶往回挑魚，秋天的魚香味熏醉了半趟街。
    瑞雪飄飛，天寒地凍，貓冬的人也想念著漂河。大家扛著“冰川”，帶著冬天打魚專用的網(wǎng)去鑿冰窟窿。冰窟窿鑿開后，大魚小魚自己就爭先恐后地躥出來，在冰地上打滾亂蹦。漂河上有打魚的，有攆兔子的，也有“藥野雞”的，還有南來北往走親戚的人群，接姑娘，送媳婦的馬拉爬犁，笑聲吵跑了藏在草窩窩里的狍子，獾子和狐貍，每年的冬天，漂河上都燃燒著冰雪的圖畫。
    父親告訴我，我們家從關(guān)里逃荒就落戶這漂河旁，一住就是幾輩子，住的舒服，活的自在，無論走到那里，漂河都在勾他們的魂。從我記事那天起，就聽父親講漂河故事，看見他在漂河邊勞動的身影，知道他最愛吃漂河邊的野菜和河里魚蝦。父親的脾氣也和漂河水一樣，有時候暴躁，有時候溫柔，更多時候是無私的慈愛，默默無聞地奉獻(xiàn)。我在漂河邊生活近二十年，在草棵里抓蟈蟈，池塘中逮青蛙，抓過魚，撈過蝦，割過烏拉草，一年四季都沒有離開過漂河邊。
    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最高潮那年冬天，我畢業(yè)回村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全鄉(xiāng)正在漂河里搞圍河造田，所謂圍河造田，就是在漂河上壘壩，把大草甸子變成土地種莊稼。在工地上我也把凍土塊摞在大壩上，放過爆破凍土地的土炮，也在這里朦朧過甜蜜的初戀……
    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在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我每一次勞動的付出，都是在殘害摯愛的漂河，每落下來的鎬頭，漂河都在忍耐一次身體上劇疼，我淌下的是汗水，漂河流出來的是淚水。違背自然規(guī)律，圍河造田沒有成功，漂河遭到嚴(yán)重的生態(tài)破壞，河改道，大草甸子不見了，我心中窈窕淑女般的漂河，變成了一個丑陋干癟的老太婆。
    少陵山，在漂河的東面，我出生在它的腳下。我四歲的時候，搬家雖然離開它有十多里地遠(yuǎn)，仍然可天天相望。少陵山，在我記憶中，一直是充滿神秘色彩的。我們家離城鎮(zhèn)很遠(yuǎn)，很偏僻，在那個年代，商品極度缺乏，連買甁醋都要到20多里地的西集鎮(zhèn)去買。父親是編炕席的手藝人，年年入冬以后就開始編炕席，編好幾個后，就帶著我去西集賣炕席。從我們家到西集，必須路過漂河和少陵山，在少陵山山根歇腳的時候，父親總是喋喋不休給我講很多很多少陵山的故事。
    父親告訴我，少陵山和驛馬山是當(dāng)年楊二郎留下的。楊二郎當(dāng)年挑挑路過這里，看見漂河的風(fēng)光好，就放下挑擔(dān)蹲下來喝水，沒有想到，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他醒過來，忘了自己的挑擔(dān)了，獨自上天了。這樣，這里就留下了兩座山，一個少陵山，一個是驛馬山。
    小的時候，我自己走在山坡旁，心里總是膽突突的，因為父親講山的故事總是有神話色彩的。記得，父親常指著山頂?shù)囊粔K聳立巨石告訴我，那是群猴山，我曾經(jīng)經(jīng)常打遠(yuǎn)處看，不看不知道，一看特奇妙，那個大石頭的形狀真想是蹲坐的母猴。近看，山坡下亂石累累，一個個似無數(shù)小猴，有直立的，有坐臥的，跳躍的，還有欲搏擊相逗和嬉耍的，栩栩如生。父親說，很早的時候，有一位僧人從西方來，在這里蓋了一個茅屋居住。他每天在山頭上念經(jīng)，這個時候，大大小小的猴子全出來聽，有時，猴子還采集一些野果子獻(xiàn)給他吃。久而久之，群猴開始捉弄這位僧人了，每當(dāng)他念經(jīng)時，群起哀鳴，僧人一怒之下，念經(jīng)悉化群猴為石，這就是群猴峰的來歷。
    在群猴峰的北側(cè)還有一塊巨石，形狀似一位靜坐的老翁。不知什么時候，附近有一位老石匠將巨石上端鑿刻成人的五官，遠(yuǎn)看似一位端坐的老翁，老百姓叫它老爺峰。
    在少陵山北側(cè)，還有一個陡壁，人站在上面俯瞰，目眩腿顫，這里是胡仙堂，是附近人們燒香禱告的地方。每年，三月三，這里的人很多，就是破“四舊”的時候。也有人偷偷地來。相傳早些年有一個蜘蛛精躲藏在此，后來遭雷劫，劈去半個山，崖下有一個洞穴，傳說，在很早以前，有一牧童棲身此地，有一天忽遇暴風(fēng)雨，偶見洞中白光四射，他用木棍探洞，有兩條白蛇爬出，頃刻不見，洞門而后自封。老百姓說得活靈活現(xiàn)，神乎其神，我們從沒敢靠近過。
    少陵山，在我的童年，一直是我們引為驕傲好地方，我們家家戶戶過著靠山吃山的生活。這里野物繁多，能跑的有熊、貉、兔……，能飛的有雕、鷹、雉、鴿……山上長的有人參、狼毒、紅花、五味子等藥材，總之，東北三大寶：人參、貂皮、靰靴草，這兒一件也不少。
    我們小時候端午節(jié)踏青除了上少陵山，就是去飄河，那幸福的感覺，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還是美滋滋的。誰不說咱家鄉(xiāng)好啊，這里就是我童年的天堂。
    八、九歲的時候，父親領(lǐng)我到漂河放豬，他老在河邊的一處高崗地上左躺右躺比劃著，一直不知道在做什么。后來，父親指著那快地方告訴我，他死了以后，讓我把他埋在那里。我和哥哥明白父親的心愿，他老人家對這條河流和少陵山的感情是我們無法理解的。他老了以后，也是想看看漂河和少陵山的。
    前兩年，哥哥年邁重病后，他的孩子們要在城市的郊區(qū)買塊墓地，哥哥不同意，也非要回到漂河和少陵山旁。我明白哥哥的遺愿，他是教師，桃李遍在漂河和少陵山周圍，他也要回他的老家，看著漂河心里舒坦，望著少陵山心里踏實。人啊，最真的愛，表現(xiàn)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故鄉(xiāng)是每個人心中的掛念，是每個人魂牽夢繞的地方。故鄉(xiāng)有兒時的夢，有青春真摯的情，更有永遠(yuǎn)不能忘懷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很多不了的情。
    人過了四十五歲以后就開始懷舊，夢里全是小時候漂河邊和少陵山周圍的人和事，我經(jīng)常情不自禁給孩子們講漂河和少陵山的故事，有的時候，他們聽起來好像還不很在意，可是，我還是喋喋不休講，我也相信，他們以后也會和我一樣愛漂河的，愛少陵山的，因為根在那里。
    現(xiàn)在，我每年都必須去漂河和少陵山兩次，春天是清明節(jié)，秋天是陰歷七月十五的“鬼節(jié)”。鄉(xiāng)親們開玩笑說，“鬼日子”能見到我?；剜l(xiāng)看望父兄的同時，也看望了漂河，跳望了少陵山。過去父兄在的時候，每一次看到漂河和少陵山的時候是快樂，現(xiàn)在來這里看漂河和少陵山，如看望父兄的墳塋一樣，一股揪心地痛：水面不見了，草甸子不長草了，聽不見鳥叫了，少陵山的樹木沒有了，群猴峰，胡仙堂，老爺石不見了，一座高高的山，幾乎夷為平地成，遠(yuǎn)處可以聽見轟隆隆的放炮炸石頭聲，看見滾滾的濃煙，拉石頭汽車在你來我往……
    世界上什么最痛苦，是親人或者你愛的人離你而去。
    現(xiàn)在，漂河斷流了，少陵山夷為平地了，家鄉(xiāng)人也都陌生了，我還留戀什么呢？留戀的是過去山，過去的水，過去的環(huán)境。時代變了，我們的生活好了，可是，我們想到過沒有，現(xiàn)在我們正在提前預(yù)支了后代人的幸福。
    最近，在電視上看家鄉(xiāng)的新聞，看見一條消息，漂河正在開始退耕還草，退耕還綠，退耕還河。漂河馬上又可以“返老還童”了，我也好像年輕了許多。別人問我，我的中國夢是什么，我回答非常簡單：愿老家的漂河和少陵山，還是過去的老樣子。
    漂河啊，你什么時候還“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少陵山啊，你還能郁郁蔥蔥嗎？我盼天上飄來一片云，我盼楊二郎再來，挑來一座山，但愿這不是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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