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家醫(yī)院的病房里，躺著一位來自外地的老人，每天都在掛止痛藥液。醫(yī)生護士按照老人女兒的囑咐，告訴他掛的是營養(yǎng)液和治療骨殖增生的藥水，他也不多問，瘦削的臉龐一片靜穆。感覺好的時候，老人會在女兒的攙扶下，來到病房大樓下面的陽光中，在豎立著金色蓮花雕塑的院子里散一小會步。
    早在幾個月前，老人身體的某些部位就開始疼痛，直到前些天痛不可忍被回娘家度假的女兒發(fā)覺，帶到這家全國聞名的醫(yī)院求診，經反復檢查確診他患了惡性腫瘤，癌細胞已經轉移。女兒懷著掏空身體般的恐懼和悲傷，對他隱瞞了病情真相。
    我是她朋友，得知她爸爸的確診結果后連夜去上海，大半個上午陪老人閑聊，說的盡是他退休前后的趣事。當他說到孫子孫女時，把一張紙片拿給我看，上面是孫子畫的一只大紅心，心的中間寫著想念祝福爺爺的字句。他指點著紙片，眼神逐漸活絡起來。他說他教過四十年的書，最滿意的是教六歲的孫子學習，“小家伙跟我最談得來，語文數學已經學到二年級了?！崩先说哪樕_始泛光，言語變得利索自如。為他掛水的護士來到病床旁，按慣例詢問他名字，不愛開玩笑的他居然幽了護士一默：“我不知道啊?！?br />    近午時分，一對從千里外趕來的夫婦進入病房看望老人，男的倒還自然得體，說些問候寬慰老人的話，女的表現(xiàn)出憂傷，側過臉去抹淚水。老人抬眼看看懸掛在鉤子上的輸液袋，把這女的細微神態(tài)看在了眼里。朋友跟我交代過，跟這對夫妻也交代過，包括跟醫(yī)生護士都交代過，要對老人隱瞞病情。她有兩個想法，對爸爸隱瞞病情到底，全力治療減痛來延長他的生命。
    在和老人的交談中，他的思維集結在往事中和孫子孫女身上，毫不觸及自己的病情和治療，也不談明天以后的事。他對我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人老到最后，就剩下回憶啦?！蔽译[隱覺得老人在回避什么，他可能也在做隱瞞，那就是不想讓家人和別人知道，他已經察覺了自己的病情。
    我出身于醫(yī)生家庭，在醫(yī)院的院子里長大，見識過太多的各類病人及其家屬，感受和親歷過許多的生死離別，我知道家人對病人隱瞞病情的事情天天發(fā)生，先是家人、后是病人互相隱瞞病情的情況非常少見。我非常理解這種互相隱瞞病情的做法，那是家人的愛心與病人的苦心相糾結，教彼此安心，減少焦慮苦楚，增加治療疾病的信心。
    還有比這更少見的情況，那不是電影電視情節(jié)，而是十年前我家發(fā)生的事。當我的妻子最先知道自己身患晚期肝癌，對家人親戚都隱瞞了病情。她對我和女兒輕描淡寫說：“沒多大的事，有病治病唄?！痹谌ド虾Ｗ鍪中g的前幾天，她照常去她工作的醫(yī)院藥房上班干活，下班后照常料理家務、伺候讀小學的女兒。妻子所具有的仁愛品質和超過強質男人的毅力，讓我和女兒在刻骨的感動中抑制哀傷，一起與她身上的病魔抗爭了將近一年，使她的生命超越了醫(yī)生所說的三個月期限，延長了我們互相伴隨的晝夜時光。
    妻子好像不是絕癥病人，見人總是微笑，始終情緒安然、神智清晰，還常常啟發(fā)女兒做功課、給家里和親友的事情出主意。我見過至少五個患了肝癌的大男人，被所有癌癥中最極端的疼痛逼著發(fā)出哀嚎，他們無法顧及家人的感受，毫不隱瞞地用頭去撞墻。我的妻子從頭到尾沒吭過一聲，沒用過一支麻醉藥，強忍住疼痛的撕咬與整碗整碗的嘔血折磨，決不給家人一點難過與絕望的理由。直到生命結束的前一天，她還在力所能及地料理自己，自己倒水吃藥，扶著床架自己去洗手間，不給家人親戚、醫(yī)生護士多增添一絲的擔憂與麻煩。陷入最終昏迷的前幾個小時，妻子側過身子，用枯瘦的手指把枕邊的梳子、鏡子和女兒的作業(yè)本放好，把身下的床單撫平。她微聲交代我和女兒：“我沒有力氣再陪伴你們了，不要悲傷、好好過日子。”妻子把關于疼痛傷悲、留連不舍的所有隱忍保持到最終一刻，儀態(tài)整潔地走完年輕的一生。
    生命長短難以把握，生死交替是自然規(guī)律，一絲矯情都摻雜不進去。家人為即將離世之人所做的仁愛的隱瞞，即將離世之人對家人所做的強忍的隱瞞，比起互相號啕大哭的悲情傾瀉，維護了最艱難脆弱的那份生命的尊嚴，具有無可比擬的撫慰力量。我來上?？赐倪@位七旬老人，將會在若干晝夜的時間滴淌中，與他女兒及家人忍受各自的痛苦煎熬，直到一切歸于平靜。現(xiàn)在，他享受著女兒及家人隱瞞病情而給予他的最后呵護，也許他還在隱瞞知情的事實給女兒及家人以最后的寬心。
    老人下了病床和我握別，想對我說什么卻什么話也沒說。我走下病房大樓經過院子中間的蓮花雕塑時，看到它的金色特別鮮亮，心想這亮色也許能穿透各種危害生命的障礙，閃現(xiàn)在每年上百萬前來求診者的身上。我回頭仰望病房大樓的窗子，看到玻璃上也浮現(xiàn)著融融金色，它是靜謐的溫暖的，肯定映入了老人隱情于回憶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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