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右側(cè)的桌旁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她耳朵上扣著微型放音機(jī)的耳機(jī)，用吸管喝著飲料。她長得相當(dāng)好看，長長的頭發(fā)近乎不自然地直垂下來，輕盈而柔軟地灑在桌面上。睫毛長長，眸子如兩汪秋水，澄明得令人不敢觸及。手指有節(jié)奏地“橐橐”叩擊著桌面。較之其他印象，只有那柔嫩纖細(xì)的手指奇妙地傳達(dá)出孩子氣。當(dāng)然我不是說她有大人氣。不過這女孩兒身上似乎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質(zhì)——既無惡意，又不具有攻擊性，只是以一種中立的態(tài)度君臨一切，就像從窗口俯視夜景一樣。
    然而實(shí)際上她什么也沒看，似乎周圍景物全在她的視野以外。她穿一條藍(lán)色牛仔褲，腳上一雙康伯絲牌白色旅游鞋，上身一件帶有“GENESIS”字樣的運(yùn)動衫，挽至臂時。她“橐橐”敲著桌子，全神貫注地聽單放機(jī)里的磁帶。小小的嘴唇不時做出似有所語的口形。
    “是檸檬汁，她喝的。”侍者像做解釋似的，來我面前說道，“那孩子在那里等母親回來。”
    “唔。”我不置可否地應(yīng)了一聲。想來，一個十二二歲的女孩兒夜里10點(diǎn)在賓館酒吧里獨(dú)自邊聽單放機(jī)邊喝飲料，這光景的確不大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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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分鐘后，女孩兒和男侍一起下到大廳。男侍拿著一個薩姆納特牌旅行箱，大得足可以站進(jìn)一只德國狗?？磥淼拇_不可能把拿這么大的東西的一個13歲女孩兒丟在機(jī)場不管。今天她穿的是寫有“TALKING HEADS”①字樣的運(yùn)動衫和細(xì)紋藍(lán)布牛仔褲，腳上穿一雙長靴，外面披了一件上等毛皮大衣。同前次見到時一樣，仍使人感到一種近乎透明的無可言喻的美，一種似乎明天使可能消失的極其微妙的美。這種美在對方身上喚起的是某種不安的情感，大約是美得過于微妙的緣故。“TALKING HEADS”——蠻不錯的樂隊(duì)名稱，很像凱勒瓦克小說中的一節(jié)標(biāo)題。
    
    一位電視新聞節(jié)目主持人。
    “搭話的腦袋在我旁邊喝著啤酒。我很想小便，于是告訴搭話的腦袋說我去趟廁所。”
    令人懷念的凱勒瓦克?，F(xiàn)在怎么樣了呢？
    小女孩兒看了看我。這回卻毫無笑意，而是蹙起眉頭地看著，又轉(zhuǎn)眼看看眼鏡女孩兒。
    “不要緊，他不是壞人。”眼鏡女孩兒說。
    “看樣子也不像壞人。”我補(bǔ)充一句。
    小女孩又看了我一眼，勉為其難似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意思好像是說只能聽天由命了。這使我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十分愧對于她的壞事，像是成了斯克爾基老大爺。
    斯克爾基老大爺。
    “放心好了，不要緊的。”眼鏡女孩兒說，“這位叔叔很會開玩笑，說話可風(fēng)趣著呢。對女孩子又熱心，再說又是姐姐的朋友，所以不會有問題，對不對？”
    “叔叔，”我不禁啞然失笑，“還夠不上叔叔，我才34歲，叫叔叔太欺負(fù)人了！”
    但兩人壓根兒沒把我的話當(dāng)一回事。她拉起小女孩兒的手，往停在大門口的面包車那里快步走去。男待已經(jīng)把旅行箱放進(jìn)車中。我提起自己的旅行包隨后趕上。“叔叔”——不像話！
    這輛往機(jī)場去的面包車，只有我和小女孩兒兩個人坐。天氣糟糕得很，途中四下看去，除了雪就是冰，簡直同南極無異。
    “我說，你叫什么名字？”我問小女孩兒。
    她盯視一會我的臉，輕輕搖頭，一副無奈的樣子。繼而環(huán)視四周，像在尋找什么。東南西北，所見皆雪。“雪。”她出聲道。
    “雪？”
    “我的名字，”她說，“就這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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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脫去皮大衣，掛上衣架，打開煤氣取暖爐。隨后，不知從哪里拿來一盒弗吉尼亞長過濾嘴香煙，取一支叼在嘴上，無所謂似的擦火柴點(diǎn)燃。我認(rèn)為13歲女孩子吸煙算不得好事。有害健康，有損皮膚。不過她的吸煙姿勢卻優(yōu)美得無可挑剔，于是我沒有表示什么。那悄然銜上過濾嘴的薄薄的嘴唇，如刀削般棱角分明，點(diǎn)火時那長長的睫毛猶如合歡材葉似的翩然垂下，甚是撩人情懷。散落額前的幾縷細(xì)發(fā)，隨著她細(xì)小的動作微微搖顫——整個形象可謂完美無缺。我不禁再次想道：我若15歲，肯定墜入情網(wǎng)，墜入這春雪初崩般勢不可擋的戀情，進(jìn)而陷入無可自拔的不幸深淵。雪使我想起我結(jié)識過的一個女孩子——我十三四歲時喜歡過的女孩兒，往日那股無可排遣的無奈驀地涌上心頭。
    “喝點(diǎn)咖啡什么的？”雪問。
    我搖搖頭：“晚了，這就回去。”
    雪把香煙放在煙灰缸上，起身送我到門口。
    “小心煙頭上的火和爐子。”
    “活像父親。”她說。說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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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下一條新聞。我躺在泰勒西堡的海濱，一邊望著廣羨的藍(lán)天、椰子樹葉和海鷗一邊如此失聲說道。雪就在我身邊。我在草席上仰面而臥，雪則俯身閉起眼睛。她身旁放著一臺超大型三洋盒式收錄機(jī)，里面流出艾利克·科萊普頓的新曲。雪身穿橄欖綠比基尼游泳衣，身上涂滿椰子油，一直涂到腳指甲，渾身圓潤光滑，宛似一條身段苗條的小海豚。年輕的薩摩亞人懷抱沖浪板從前面穿過，被太陽曬得黝黑的救生員在瞪望臺上動來動去，鐵鏈的吊環(huán)隨之發(fā)出冷冷的幽光。街上到處彌漫著鮮花味兒果味兒和防曬油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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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的臉形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這種變化是在走下飛機(jī)接觸到夏威夷特有的甘甜溫潤空氣那一瞬間發(fā)生的。她邁下扶梯，十分怕刺眼似的閉起雙目，深深吸了口氣，而后睜開眼睛望著我。此時此刻，那猶如薄膜般一直蒙在她臉上的緊張遽然消失，驚懼和焦躁也不翼而飛。她時而用手摸摸頭發(fā)，時而把口香糖揉成一團(tuán)扔開，時而無端地聳下肩膀——就連這些日常性的小小動作也顯得生機(jī)勃勃，流暢自然。于是我反過來感到這孩子此前過的是一種何等反常的生活。不僅反常，而且顯然是謬誤。
    她把頭發(fā)在頭頂盤緊，戴著太陽鏡，身穿小號比基尼。如此躺在那里，很難看出她的年齡。體型本身固然還是孩子，但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然而帶有某種自我完善韻味的新的舉止作派，使得她看上去比實(shí)際年齡成熟得多。四肢苗條，但并不顯得楚楚可憐，反倒透露出強(qiáng)勁的力度，使人覺得假如她兩手兩腳猛地伸直，四周空間都會因此驟然四下繃緊拉長。我想，她現(xiàn)在正在通過成長過程中最富有活力的階段，正在急速地發(fā)育成大人。
    我們相互往背上抹油。雪先給我抹，說我的背大得很。讓人說自己背大這還是第一次，輪到我抹時，雪癢得扭來動去。由于頭發(fā)撩起，那雪自的小耳朵和脖頸顯露無余，惹得我現(xiàn)出微笑。從遠(yuǎn)處看去，連我都有時驚訝地覺得躺在海灘上的雪儼然是個成年人。惟獨(dú)這脖頸安錯位置似的同年齡成正比，分明帶有孩子的稚嫩。畢竟還是孩子，我想。說來奇怪，女性的脖頸竟如年輪一般秩序井然地記載著年齡。何以如此我不得而知，其間差別我也無法解釋準(zhǔn)確。反正少女有少女的脖頸，成熟女子有成熟女子的脖頸。
    “一開始要慢慢地曬。”雪以老練的神情開導(dǎo)我，“先在陰涼處曬，然后去向陽處稍曬一會兒，再回到陰涼處來。要不然會一下子曬傷的，發(fā)腫起泡，甚至留下疤痕，可就成了丑八怪了。”
    “陰涼、向陽、陰涼……”她一邊往我背上抹油一邊口中重復(fù)不已。
    這么著，夏威夷第一天的下午，我們基本都在椰樹陰下躺著聽調(diào)頻音樂。我時而跳到海里游幾圈，在海濱柜臺式酒吧里喝一氣冰涼冰涼的“克羅娜”。她不游，說要先放松再說。她喝一口菠蘿汁汽水，慢慢咬一口夾有大量芥末和泡菜的熱狗面包。不久，巨大的夕陽冉冉西沉，把水平線染成番前汁一樣的紅色。繼而，夕暉從船的桅桿上隱去，桅燈發(fā)出光亮——直到這時我們還躺在那里，她甚至連最后一束光照也不肯放過。
    “回去吧，”我說，“天黑了，肚子也癟了，散會兒步就去吃漢堡牛肉餅吧。要吃地地道道的牛肉餅，里面的肉要咔咔爽口，番茄醬要鮮得徹頭徹尾，洋蔥要香得不折不扣，焦得恰到好處。”
    她點(diǎn)頭起身，但未站起，一動不動地蹲著，仿佛品味一天中的最后片刻。我卷起草席，扛起收錄機(jī)。
    “好了，還有明天，不要想什么了。明天完了還有后天。”我說。
    她揚(yáng)起臉，嫣然一笑。我伸出手，她拉住站立起來。

    文 / 太陽以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