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華
發(fā)表時間:2020-06-02用戶:溫婉晴天閱讀:1060
楔子
“曼珠沙華,你數(shù)次回護天庭欲懲之凡人,你可知罪?”
“那些凡人,只是少上了幾次香火,少交了幾次貢品,罪不至死。他們無罪,我亦無罪。”
“你!來人,將曼珠沙華法力盡奪,貶下凡塵!”
1
京城人人知道,有個姑娘叫曼華,養(yǎng)花養(yǎng)得出神入化,經(jīng)她手的花,再平凡的品種都能長得勾魂攝魄。
尤其是曼珠沙華,她只要稍加照拂,便開得紅艷似血,異常妖艷。
曼華的大名吸引了不少富貴人家前來參觀她養(yǎng)的花。每人走前,都高價捧走一兩盆,一時買曼華的花成為京中風雅。
不是無人想攬曼華回府,專職養(yǎng)花。
只是曼華心不在富貴,每日大多時間,都用賣花的銀子,在京郊山野種花,讓郊邊的窮苦人奔波一日,看到滿山滿谷的鮮花,能舒心一笑。
時間長了,京城的公子小姐們,也就息了招攬她的念頭,只是時不時到她住處賞賞花便罷。
其中有位梁公子來得最勤。
此人劍眉星眸,英挺俊朗,行動間總能引道邊女子駐足。只是他常年眉間緊鎖一抹愁容,眼中總有些陰戾之氣,叫人不敢貿(mào)然近前。
梁公子到曼華處,不總說話,只是坐在她養(yǎng)的曼珠沙華旁,靜靜凝視半晌,便走。
他本是兩三個月來一次,后又變成一兩個月,現(xiàn)在是十天半月便要來一次,與曼華也漸漸話語多了起來。
他問過曼華,怎樣才能將曼珠沙華種好,為什么他府里種的總不如曼華種的妖艷。
曼華微笑著糾正他的話:曼珠沙華不是妖艷,只是美得刺眼。
她低頭看著那幾株新出苗的花,用手輕輕拂著它們嬌嫩的葉片,輕笑:“花能識人,你用心對它,它自然用心開放?!?br />
日光照著曼華的側(cè)臉,清淡平順的容貌,被映出柔柔光暈,別有一種滋味。
他癡癡地盯著曼華看了一會兒,突然開口:“你長得很像一個人?!?br />
曼華抬頭,嘴角笑出一個酒窩,問他:“我這般平凡相貌,可有誰倒霉,竟然像我呢?”
梁公子沉吟了片刻:“她,和你五官很像,但比你妖艷。”
說完他好像憶起了什么,臉色黯淡了一下,站起身來匆匆走了。
曼華凝視著他的背影,皺眉低語:“好大的戾氣?!?br />
2
京城來賞花的富貴公子小姐們最近少了。
聽聞京中有更大的熱鬧看。
一直在北涼京中做質(zhì)子的南國公主,突聞她父皇駕崩,南國朝中動蕩,向北涼皇帝求了人馬,回到南國平亂去了。
這南國公主本已將親事都訂在了這里??扇巳藗髀?,這公主極有野心。當年她自請來北涼做質(zhì)子,打的便是求一政治盟友的主意。
人們都說,她想做的,斷不是一個尋常嫁人的公主,而是女皇。
別人不來曼華這兒,梁公子卻來得更勤了。
他身上時時有酒味,有時,干脆便帶著酒來,坐在曼珠沙華前,一看一喝便是一天。
曼華給他端茶倒水后,便自忙自的,兩人互不干擾。
只是時時能聽到他大醉,又哭又笑,嘴里喃喃念著什么別走。
有一次,梁公子又大醉而來。破天荒地,他竟拉著曼華絮絮叨叨地說起話來。
他說,他母親生他難產(chǎn),人們都說他克死母親。他很不招父親所喜,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討生活。
從小他的兄弟幾個都訂了好親事,岳家非富即貴。只有他,父親給他訂的親事,是寄宿在他家的鄰家女兒。這鄰家,與他家還是有過節(jié)的。
但他一點都無怨,因為這個世上,只有鄰家女兒與他一樣,孤苦伶仃。
他們從小一起吃虧,一起受罪,一起被侮辱,相互扶持長大,仿若并蒂連體一般。
可現(xiàn)在鄰家女兒帶人回家奪家產(chǎn)去了。把他拋下,就這么回去了。
從小到大,所有的盟誓,所有的情意,她全視若糞土,決絕地拋下他頭都不回。
說到最后,梁公子的拳頭攥得死緊,攥出了血。
曼華看著地上滴滴答答的鮮血,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凝神看著梁公子:“有生皆苦,看開些,別讓恨意將你變作惡鬼?!?br />
梁公子嘴角一抽,什么都沒說,抱著酒壇子搖搖晃晃地走了。
曼華又一次凝視他的背影,嘆息的聲音悠長沉重:“真龍護體,卻又戾氣深重,非當世之福啊?!?br />
3
梁公子一年沒來。京城這一年,天都變了。
老皇帝莫名其妙發(fā)了惡疾,一夜工夫便駕崩,臨終詔書,傳位于三皇子。
軍中力挺三皇子,京城戒備森嚴,水潑不進。
眾皇子密謀造反,均被發(fā)配。
北涼整整動亂了一年,到了年底才真正安定下來。
三皇子繼位后,體恤民情,將養(yǎng)生息,北涼在他治下國富民安。
曼華聽著京郊那些窮苦鄰居們從京中回來帶來的消息,臉上有些不解之色,嘴里也不由喃喃:“莫非是我看錯?明明是戾氣沖天啊……”
很快,她便有機會驗證了。
當朝皇帝喜歡曼珠沙華,特宣曼華入宮養(yǎng)花。
曼華無法抗旨不尊,只得一一別了京郊眾父老,入得宮去。
梁公子,不,當朝皇帝梁君,已等待許久。
他仍是俊朗難當,只是眉間的皺紋已深得如刀刻一般。
見到曼華,他微微一笑,攜起她的手:“做朕的貴妃,如何?”
曼華一愣,隨即回他個清淡笑容:“皇上說笑了。這后宮豈是山野女子能坐穩(wěn)的?!?br />
頓了頓,她聲音從容:“我只專心為您養(yǎng)花便是了?!?br />
梁君一愣,看向曼華的眼光瞬間狠厲如刀。
曼華不言不動,仍微笑從容。
梁君瞪了曼華一會兒,突然搖頭輕笑起來:“這世上,你是第三個不要朕的女子。第一個是朕那難產(chǎn)的母親,第二個是她,第三個,又是你??磥黼蓿媸莻€被人厭棄之人。”
曼華搖了搖頭:“是皇上虛設(shè)后宮,并未添一位女子入宮。不然全國待嫁女豈不要恨嫁?!?br />
梁君聽了,搖搖頭走遠了,他的聲音遙遙傳來:“得不到心上之人,坐擁三千佳麗又有何幸?!?br />
曼華看著他走遠,抿了抿嘴??磥恚€是沒忘了那人。自己只是五官和她有些像,他張口便許出貴妃之位。
看著梁君身后的黑氣,曼華眉頭緊鎖:如此暴戾之人,卻又如此深情,這樣的皇帝,于百姓真是禍福難辨。
4
皇宮里種滿了曼珠沙華。從前南國公主最愛的花。
北涼如今風調(diào)雨順,一片祥和。百姓安居樂業(yè),日子平穩(wěn),滿是大好光景。
只有兩個人不應(yīng)這個景,鎮(zhèn)日眉頭輕皺。
一個是梁君。
他終日看著南方,深思不語。
有空時,他便召集軍中心腹,對著輿圖研究著什么。勤政殿的燈火,通宵通宵地亮著。
另一個便是曼華。
她常常看著梁君沉思,看著他的面色變幻不定,看著他深夜在皇宮喝醉瘋狂嘶吼痛哭,與白晝那個明君判若兩人。
他每夜都叫著南國公主的名字,流淚入睡,像個孩童。
曼華眼瞅梁君行止越來越癲狂,她也越來越沉默。
不久后的一日,梁君突然斬南國使臣,掛頭顱于城門上,詔書全國,發(fā)兵南下。
詔書上說,南國對北涼諸多無禮,諸般不敬。為儆效尤,必要征討。
之后民間流傳起各種傳說,說南國公主在北涼時,利用三皇子將北涼種種兵力部署、朝廷密辛都收集起來,傳回國內(nèi),立了大功,才當上了女皇。
更有甚者,傳說已駕崩的老皇帝,便是吃了南國公主臨走時給他留的補品才出的事。
就連眾皇子奪位,弄得北涼當年動亂不堪,也是南國在背后慫恿。
民情一時激憤異常,都覺得南國公主恩將仇報,將北涼耍得團團轉(zhuǎn)。對北涼南伐,竟無一人有異議。
曼華在宮中,話說得越來越少。
更多時候,她只是看著梁君不斷地酗酒至深夜,喃喃地念著南國公主的名字,又哭又笑。
她是梁君唯一不防備的人,梁君總是在她面前喝醉睡去。
他睡去時,曼華看著他扭曲的睡顏,半晌才低語:“值得嗎?”
值不值得,北涼也動兵了。
北涼如今養(yǎng)得兵強馬壯,一路殺下南國,如砍瓜切菜。
南國沿途鎮(zhèn)子,一一被攻破,北涼戰(zhàn)士以斬人頭立功,無數(shù)北涼男子,為了一份軍功,在馬前串了男女老幼不知多少人頭。
梁君在京中,卻并未展顏。
他看著一份份捷報,眉頭緊得不能再緊。
曼華總是坐在他身側(cè),輕輕為他揉展眉頭,低聲點出軍報中陣亡的北涼戰(zhàn)士。一百、一千、一萬……
“值得嗎?”曼華問梁君。
梁君不語,只是握住曼華的手,死緊死緊。
梁君的手冰冷潮濕,將曼華的溫度,牢牢地擋在外面。
5
北涼將士陣亡了三萬,南國的城鎮(zhèn)被攻破十八個,百姓死傷無數(shù)。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南國女皇遞了降表,永世稱臣。
梁君看著降表上熟悉的字跡,霎那間淚下如雨。
他匆匆回到后宮,拿著降表,找到曼華,急切地問:“你也是女人,你猜,她后悔了嗎?她后悔拋下我一個了嗎?”
曼華看看梁君,他的鼻尖冒出小汗珠,一臉焦急。
她垂下眼簾,聲音無波無瀾:“生靈涂炭,有誰能不后悔呢。你難道不后悔嗎?”
梁君愣了一下,眼睛微瞇盯著曼華,眼神中的危險將他身邊的宮女都驚得倒退一步。
曼華波瀾不驚,仍舊伺弄著她手中曼珠沙華的花葉。
梁君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若她與你一個心性,如今我說不定已經(jīng)含笑弄兒了?!?br />
哈哈大笑著,梁君走了。只是那笑聲,離得遠了去聽,仿佛被拖成了哭腔。
曼華又一次看著他的背影,抿著嘴,眼淚一滴一滴掉落在曼珠沙華的花瓣上,將花瓣浸透。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彼p輕念著民間一位詩人的詩作。
的確,北涼和南國的百姓,都受了征戰(zhàn)的苦。
兩國元氣大傷,各自休養(yǎng)生息,一時無戰(zhàn),整整太平了三年。
第三年頭上,南國大旱,顆粒無收。
梁君這三年,戾氣在曼華的平心靜氣,溫言細語下,已漸漸變淡。
聽聞南國旱災,他還特意叮囑了一句,有存糧可給予南國一些。
皇帝一言,便是板上釘釘。
很快,糧食被裝運好,裝上了車,準備運往南國。隨糧食準備一起運去的,還有梁君的手書一封。
梁君寫這封書信時,是曼華給他磨墨。
三年過去了,多少仇恨也該磨滅了。梁君對南國公主的恨,終究沒壓過對她的想念。在曼華的勸說下,他提筆研墨,修書與南國公主重修于好。
他寫信時,臉上泛紅,神情激動得宛若毛頭小子,時而深思,時而微笑,信足足寫了兩個時辰。
只可惜,他的信還沒走出北涼,十萬火急軍情來報:南國派兵洗劫了北涼邊境幾個鎮(zhèn)子,搶走糧食無數(shù)。
梁君聽到消息,一天水米沒打牙,也未同任何人說話。
曼華一直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從白天喝酒到深夜,面沉似水。當年的戾氣,又漸漸回到了他臉上。
第二日,北涼集結(jié)兵馬,開往南國。
這一戰(zhàn),梁君御駕親征。
曼華一如既往陪在梁君身邊,眼看他日漸形銷骨立,眼圈發(fā)青。
他喝醉后問曼華,世人都說他害母親難產(chǎn),生就不祥。是不是,他本就不該生下來,不該害母親死去。
他凄涼地笑:“若母親泉下有知,定要怨我出世害母,長大弒父殺兄……”
察覺自己失言,他頓時瞪向曼華,眼神仿佛兇獸,下一秒便要噬人。
曼華仿若未聞,只淡淡說:“天命予你,便是旁人相爭,也爭不過你。你自小凄苦,一時偏激也是有的?!?br />
梁君的表情緩和了些,仍注視著她。
曼華又道:“往事已矣,如今你擔著一國上下的性命禍福,莫辜負那千萬百姓才好。兒女之情,難道真的重過那一條條人命嗎?!?br />
曼華近幾年,話越來越少。這幾句話已算多的。說完,她便不再言語。
梁君看著她,若有所思,兩人一直對坐無語到凌晨。
誰都不曾想,南國這幾年厲兵秣馬,竟能與北涼戰(zhàn)個勢均力敵。兩國一時膠著。
梁君日漸暴躁,手中馬鞭起時,便有人被抽得皮開肉綻。
只有曼華才能讓他從狂躁中平靜下來。
冷靜下來的梁君,總是喜愛端詳曼華的臉,邊看邊低語:“你跟她長得像,可骨子里卻是兩種人?!?br />
可他越來越離不開曼華,盯著曼華的時候越來越多。
有一天,陽光從帳篷頂上射進來,照得曼華臉上發(fā)著柔光。梁君看著曼華,突然開口:“這一仗打完,你做我的皇后吧。”
曼華依舊波瀾不驚,眼若沉湖,淺淺一笑:“你若再不打仗,我嫁你?!?br />
梁君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從來沒有好好看看曼華。
她雖面容清淡,卻讓人不自覺地舒服,如一杯白水,這些年,早就把他干癟的心浸潤了。
6
北涼與南國的最后一戰(zhàn),殺得昏天黑地,戰(zhàn)場上滿是斷臂殘肢,血腥味直沖天際。
北涼節(jié)節(jié)推進,將南國一點一點推后。
馬上勝券在握,梁君突然覺得身邊沒有那個讓他愛了半世的女子,有清淡如水的曼華陪伴一生,也是不錯。
他已經(jīng)想好了為曼華加封皇后的好日子。
這般心善的女子母儀天下,該是百姓之福吧。
戰(zhàn)場突傳急報,南國派了三千童子充當先鋒,向北涼攻來。
曼華輕撫花瓣的手,陡然加力,花被折斷。
三千孩童,稚氣未脫,手里拿著棍棒,嚇得呀呀直哭,被逼著走向北涼軍隊。
北涼將士也是平常人家出身,誰都有個子侄,無人下得手去殺戮這些嬌嫩的臉蛋。
梁君緊咬著牙關(guān),看著等他下令的將軍,拿起令箭,手抖得不成樣子。
曼華看著梁君,眼瞅著他手中令箭要擲地。
這一擲,北涼的弓箭便要向那三千孩童射去。
即使隔得遠,曼華都能聽到戰(zhàn)場上震天的稚嫩童聲在哭叫爹娘。
她緊盯著梁君的手,那只手仍在發(fā)抖,卻在一點一點地松開手里的令箭。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終于,他徹底放開手,令箭落往地上。
曼華撲上前去,抓住令箭,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
梁君詫異地看著她。
北涼人都知道,梁君有多信任曼華??蓢律?,曼華別說恃寵插手,她從來聽都不聽。
這是她第一次干預梁君的命令。
曼華跪在帳中,抬頭看著梁君,滿眼的哀傷和疲憊:“我從未向任何人下跪。那三千孩童,殺了他們,你便不再是人,而是惡鬼。”
梁君仿佛第一次看見曼華。她那種哀傷,仿佛積累了千年。她那種疲憊,也仿佛積累了千年。可最讓梁君驚訝的,是她眼中的恨意。
是的,恨意。
曼華一向是清淡如水,萬事不驚。梁君從未見她恨過任何一個人。
可今天,她的恨意深得仿佛能透過眼眸射出來。深得讓梁君不自覺地猶豫起來。
他就是無法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下令去殺三千個孩童。
結(jié)果可想而知,北涼大敗,南國乘勝追擊,梁君和曼華都做了俘虜。
7
曼華終于見到了眾人口中傳奇的南國公主,不,南國女皇,玲瓏。
她與曼華的相貌,確實有幾分相似,只是相同的五官,放在兩張臉上,卻是天上地下。
玲瓏的艷麗,幾近妖媚。曼華卻淡如清水。
此刻玲瓏正繞著曼華轉(zhuǎn)圈,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
她挑起曼華的下巴,吐氣如蘭:“你便是梁君唯一收進宮的女子?”
曼華看著她,不說話。
玲瓏卻也不惱,笑起來如銀鈴一般:“還真是與我有些相像呢?!?br />
她轉(zhuǎn)身,走到椅子前坐下,睨著曼華:“只可惜,梁君剛與我共度了春宵,便將你拋之腦后了?!?br />
曼華也笑,仍是淡淡地:“梁君與我是何關(guān)系,并不重要。只要你們和好了,能讓天下太平,便很好。”
玲瓏上下打量著曼華,探究著她:“還真像梁君說的,有些不同呢?!?br />
梁君這時候進了帳篷??吹贸鰜?,他并未受到欺侮。
看到曼華,他神情一滯,眼神黯淡下來。
玲瓏似笑非笑地看看他,又看看曼華,似乎在賞戲,只是嘴角有些僵硬。
梁君看向玲瓏:“瓏兒,你先出去一會兒,我跟她有話說。”
玲瓏依言站起身來,向外走去。經(jīng)過梁君身邊時,調(diào)笑一句:“別弄出太大動靜?!鞭D(zhuǎn)身她笑著走出帳篷。
梁君站在曼華面前,面露難色,嘴張了張,并沒發(fā)聲。
曼華一派淡然,看著梁君:“你們?nèi)羰呛秃昧?,是不是就不再打仗了?!?br />
梁君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什么,又搖起頭來。
他清了清嗓子,看看曼華,緩緩說道:“我與瓏兒,已經(jīng)說了。她答應(yīng),將來讓你做我的貴妃。”
曼華挑了挑眉,只是看他。
梁君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曼華的聲音仍然如水平和:“我只問你是不是不再打仗?!?br />
梁君有些發(fā)急,這樣的曼華,雖在咫尺,卻仿佛離他很遠很遠。
他的聲音提高了些:“瓏兒與我一樣,自小被欺辱長大。她心氣高,立誓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玲瓏絕不可欺?!?br />
梁君的面上有些不自在:“她,我……”閉了閉眼,他仿若下定了什么決心,一口氣說道,“她那時不是故意拋下我,她也不是故意要犯我北涼。她只是心氣太重,和我一樣。我們說好了,將這天下盡皆打下,她要天下人知道她的本事,然后她就回來做我的皇后?!?br />
他看著曼華,眼光柔和,輕聲說:“我跟她說了,你陪伴我多年,我是萬萬不能棄了你的。等天下打下來了,你就是我的貴妃?!?br />
曼華站在那里,面色沉靜得如一池湖水:“是她要打仗,還是,你心里也這么想?”
梁君不說話,也不看曼華。
曼華又問了一遍:“是她要打仗,還是你也這么想?”
梁君沉吟著,低聲說道:“我與她,本是一種人。”
曼華笑笑,慢慢走出了帳篷,只留下話音,讓梁君琢磨不透。
“兩個都是真龍護體,還真是阻止不了你們呢?!?br />
8
北涼與南國這一戰(zhàn),注定載入史冊。
兩國交戰(zhàn)的第二年,他們開始連手南征北戰(zhàn),大殺四方。
左右鄰國,被打滅了好幾個。
不知多少城鎮(zhèn)被毀,多少百姓被殺。孤兒遍地,尸橫遍野。
兩國鐵騎所過之處,如人間煉獄,烈火吞噬了所有能吞噬的生命,只留一片斷壁殘垣。
據(jù)說是梁君和玲瓏下令,不能讓任何地方有緩過來反擊的余地。
兩國的大軍,像是來自地獄,收割的生命不計其數(shù)。
北涼和南國的疆土不斷擴大,而梁君和玲瓏的野心,也在不斷擴大。
曼華自那天與梁君說完話后,就像個啞巴一樣,再不開口。
任梁君怎么試探、逗弄、賠不是,她只是不聽、不看、不說。
梁君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可每當他因為曼華失落時,玲瓏便出現(xiàn)在他身邊。
這個女人,讓他從小愛到大的女人,總能激發(fā)他一切的欲望和野心。
這樣開疆拓土的功績,將受到萬世仰望,讓他一想起來便全身舒坦。
梁君知道曼華總是在夜晚獨自站在月光下,抬頭望月,念念叨叨不知在說什么。
月亮忽明忽暗,似乎將所有銀光都映在了曼華身上,而其他地方,一片黯淡,仿佛所有的光華都被曼華一個人吸走了。
梁君對曼華有些愧意,可現(xiàn)在他無法分心,等把剩下那三個小國打下來,霸業(yè)已成了,他才能騰出空來讓曼華回心轉(zhuǎn)意。
很快,征戰(zhàn)的日子要到了。
玲瓏和梁君站在十萬將士面前,鼓舞士氣。玲瓏舌綻蓮花,說得熱血無比。
梁君站在高臺往下望去,卻沒見下面有什么回應(yīng)。
他猛然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起,他的將士們,表情木然,身形干瘦,宛若行尸走肉。
他們再沒有當初那般熱血了。他們的臉上,沒有興奮,沒有厭煩,什么都沒有,只有麻木,一片麻木。
梁君想好的話,突然噎在嗓子里說不出來。
可一看到旁邊玲瓏眼里的狂熱,他心里那股野望便又滋生出來。
“再過一陣子就好了,”他想,“再過一陣子,天下都歸我有,我就放他們回家孝敬父母、養(yǎng)活妻兒?!?br />
他清清嗓子,打算將這群久經(jīng)沙場的殺人機器喚醒,替他去大殺四方。
可沒等他說話,突然漫天黃沙卷來,一陣狂風吹開了他的十萬將士。
遠處,曼華從人群中一步一步走來。
9
曼華步子邁得特別慢,每走一步,她腳下便生出一朵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紅得妖異,卻不如曼華那一身紅衣。
梁君從來沒見過那種紅,仿佛百萬人的鮮血,都映在了那一件衣裳上。天地間似乎只有這一抹紅。
曼華一步步,穿過將士,一步步,走到高臺近前。
她站定在高臺前,抬頭仰望,風卷起她的烏發(fā),狂亂飛揚。
玲瓏本皺眉看她,看清她后,突然輕呼一聲,捂住嘴說不出話來。
曼華的臉色,如雪蒼白。她的眸子,如血殷紅。
還是一樣的五官,可曼華的長相變了。
若說玲瓏是艷麗,那曼華便是妖艷,那種艷,帶著詭異的妖氣,卻異常勾人,舉世無匹。
她指著高臺,張口的聲音仿佛從地底傳來:“以殺止戰(zhàn)?!?br />
沒等梁君和玲瓏想明白什么意思,曼華腳下的曼珠沙華像長了眼睛似的,從地上連成藤條,一束束飛向高臺。
那些花紅得晃眼,將梁君和玲瓏晃了個趔趄。
無數(shù)毒刺從花瓣中伸出,纏繞住了他們兩人,并且不斷收緊。
梁君感覺無法喘息,胸口仿佛被重錘連著擊中一般,痛苦不堪。
旁邊傳來了玲瓏的呼痛聲。梁君想要伸手解救玲瓏,全身卻痛到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玲瓏掙扎。
就在梁君和玲瓏被花藤勒到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份時,一黑一黃兩條巨龍從他倆身后升騰而起,一聲悶吼震動大地,也震開花藤。
兩條龍附身向曼華飛撲下去。
曼華的面色已經(jīng)發(fā)青。她口中念動咒語,花藤迅速收回,變成一條紅色的巨龍,向著黑龍與黃龍迎戰(zhàn)上去。
所有人都抬頭望向天際,三條龍在天上“乒乒乓乓”打個難分難解。
梁君向下望去,曼華的臉越來越青,眸子越來越紅。
她大聲地念著法咒,仿佛能傳到每個人的耳朵眼里。震得所有人都東倒西歪。
三條龍仍然膠著不下,并且眼看紅龍漸落下風。
曼華最后看了一眼梁君,閉上眼睛,一串法咒從她嘴里念出,尖厲凄涼,仿佛萬鬼嚎叫。
那十萬將士都經(jīng)受不住法咒的凄厲,蹲在地上站不起來。
天上紅龍的身子迅速壯大,超過了那兩條龍十倍有余。
紅龍狂嘶一聲,一口一個,咬掉了那雙龍的腦袋!
曼華看著紅龍勝利,深深吐出一口氣,仿佛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梁君和玲瓏在雙龍被殺的同時,突然覺得腹內(nèi)劇痛,仿佛五臟六腑全部炸裂。
玲瓏慘叫一聲,噴血倒下。
梁君隨后也倒下。他掙扎著爬到玲瓏身邊,抱起玲瓏不會動彈的身體,指著曼華滿眼困惑和深痛,說不出話。
曼華站在那里,任風吹亂她的黑發(fā)。
她的眼眸變成暗紅,臉白到一根根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梁君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積攢了全身的力氣才發(fā)出:“你總該解釋解釋,這一切……”
曼華看梁君的眼神,從來沒有過這么深,竟似深到要把他印到下輩子去。
她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只是異常虛弱:“我是被奪了法力的謫仙。我把我的元神用月光接引下來,耗盡萬年法力,從地府把這些年在戰(zhàn)爭中橫死的冤魂灌入元神,才得將你們這兩個真龍?zhí)熳訑貧??!?br />
梁君咳嗽兩聲,大口大口的血噴出來。他懷里的玲瓏已經(jīng)漸漸冰冷。而他,也明白,自己只剩一口氣了。他喘息著,掙扎著,不甘心又問:“為什么?我并沒虧待于你!”
曼華聲音漸弱,仿若無聲,不知為何,梁君與戰(zhàn)場所有人卻聽得清清楚楚:“百萬伏尸、血流成河,只是為了成全你們的兩情相悅,滿足你們的貪欲。人間有你們這樣的真龍?zhí)熳?,是百姓的浩劫?!?br />
梁君再想說什么,已經(jīng)無力。他看著曼華,并未閉眼,慢慢停止了呼吸。
曼華望著梁君并未瞑目的臉,兩滴淚掉落下來。
她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全身上下開始消散,從腳到頭,一點點化為無形。
戰(zhàn)場上的將士,都目睹了這場劇變。如今看曼華開始消散,他們哭聲震天,有人跪地求老天爺救曼華一救。
一人跪地,旁人便也跟著跪下。十萬將士,齊刷刷跪了一地,哭求聲響徹天際。
曼華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涕淚橫流的鐵血將士,一抹微笑掛在唇邊,終是化得無影無蹤。
整個戰(zhàn)場突然卷來鋪天蓋地的曼珠沙華的香味,濃烈而誘人,久久不散。
天降暴雨,電閃雷鳴。雨連下了整整三天,雷電轟鳴了整整三天。百姓們都說,那是老天在掉淚。
10
地府。
地藏王菩薩突然一聲嘆息。
他身邊伏著的巨犬,猛地站起,發(fā)出“嗚嗚”的一陣哀鳴。它看著地藏王菩薩,眼中含淚,似有求懇。
地藏王菩薩雙目微垂,長嘆道:“諦聽,你也聽到了?”
諦聽又是一陣悲鳴。
地藏王菩薩雙手合十,寶相莊嚴:“你若想去,便去吧?!?br />
諦聽得了令,狂奔出去。
不到片刻,它回來,嘴上叼著一株花,身后跟著十殿閻王。
閻羅王拱手,問菩薩:“這諦聽從不踏出地府,為何急匆匆出去又回?可是有什么大事?”
菩薩的聲音,無限悲憫:“曼珠沙華仙子將地府橫死不得投胎的冤魂帶走你們可知?”
閻羅王回答:“自然知道。橫死的冤魂擠滿地府,曼珠沙華仙子將他們帶走,也是幫了地府大忙?!?br />
菩薩喟嘆:“她強行將法力從天上引下來,又在元神中灌入百萬冤魂,斬殺了雙龍?!?br />
“?。俊笔铋愅趸ハ嗫纯?,一臉驚詫。
菩薩閉了眼,最后開口:“曼珠沙華仙子引法力、斬雙龍,犯了天條,原形俱散,再無得救可能。世間從此再無此花。諦聽擅聽世間一切善音,想是出去最后搶了一朵曼珠沙華回來?!?br />
諦聽用爪子在地藏王菩薩座前刨來刨去,嘴里叼著花,不住悲鳴。
轉(zhuǎn)輪王哀嘆一聲,上前拿過那株殷紅的花,說道:“給我吧,諦聽。我保證讓她開遍地府?!?br />
從此,世間有了個傳說。
有一種花,名叫曼珠沙華,艷麗異常,遠勝百花,可她卻只在地府開放,人間遍尋不得。
……
溫婉晴天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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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