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自志賞讀
發(fā)表時間：2019-06-14用戶：流浪者閱讀：2714
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魍魎見笑。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斷發(fā)之鄉(xiāng)；睫在眼前，怪有過于飛頭之國。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展如之人，得勿向我胡盧耶？然五爺衢頭，或涉濫聽；而三生石上，頗悟前因。放縱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廢者。松懸弧時，先大人夢一病瘠瞿曇偏袒入室，藥膏如錢，圓粘乳際。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長命不猶。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每搔頭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蓋有漏根因，未結(jié)人天之果；而隨風(fēng)蕩墮，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獨(dú)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康熙己未春日 柳泉自題
蒲松齡，這是一個大可憐人。家居山東淄博，字留仙，一字劍臣，號柳泉居士。以上文字是他先生為聊齋志異寫的序言。
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由然矣。
三閭氏，指屈原。三閭大夫是楚國的官職名稱，掌管祭祀兼及屈姓、景姓、昭姓三族雜事，為閑職。被排擠出中央決策層以后屈原官居這個職務(wù)。屈原作離騷，領(lǐng)起楚辭，其中山鬼篇第一句就是，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長爪郎指李賀。李商隱為李賀作小傳，有“長吉細(xì)瘦，通眉，長指爪”的話，于時已有長爪郎作為李賀別稱的事情了，這個是典型的外號。牛鬼蛇神語出杜牧，他為李賀詩集作序，其中有語狀繪李賀詩句，言道：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之虛荒誕幻。天籟，語出莊子，齊物論中道南郭子綦有言：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顯然，天籟是哲學(xué)層面的一個引喻，自然的簫聲屬于地籟，人的本真會有發(fā)聲訴求，是否合于天籟意謂在于是否契合天地妙旨人生真諦。去追尋莊子所指，或依從道家所宣示，往往煙波浩渺莫得適從。而況作者心中凄苦，根源恰在沒有價值的認(rèn)同。談狐說鬼論神仙，有幾分清楚它的虛妄？不會少，而且永遠(yuǎn)存在。無論所謂的大道還是現(xiàn)實(shí)顯達(dá)成就活過的意義，說遙天窮盡及黃泉，是處茫茫尋不見，苦盡則命隨之，沒有超脫希望了。所以這個天籟是自己的個性，自己的心聲，因而才有自鳴一說。
這樣看此句是講：
山鬼觸發(fā)屈原由衷的感傷，狀其披蘿帶荔寫進(jìn)詩篇；李賀上進(jìn)無門吟詠成癖，虛荒誕幻光怪陸離，筆下心聲有牛鬼蛇神之喻。舉凡此屬情志所托不平則鳴，天心不可測天籟不能得，遂傾注本真長歌當(dāng)哭是誠一己之天籟。這種發(fā)聲舉世以為異類，則索性慨然任之，不迎合認(rèn)可不獻(xiàn)媚權(quán)達(dá)，之所以如此個中是有他們理由的，此類自古已然。
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魍魎見笑。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
松，自指，說我蒲松齡。秋螢之火，應(yīng)該是用典。孤陋寡聞不詳其確指。有駱賓王《秋螢》詩意境蒼涼，與此暗合。當(dāng)然不用典此言也極美極其貼合文意。魑魅爭光是典故，出裴啟的《語林》，那里講嵇康中夜?fàn)T下?lián)崆?，遇一鬼怪于?cè)諦聽，言道我恥與魑魅爭光，隨即將燭火吹滅。野馬之塵，典出莊子逍遙游，那里說“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魍魎見笑，所謂鬼笑窮，典出《南史·劉粹傳》。說劉粹同族有個劉伯龍的人，自幼貧賤，成年后雖官至武陵太守，而貧窶尤甚。某夜輾轉(zhuǎn)而起，向把左右手下人叫來，商量經(jīng)商或者找個什么法子脫貧。卻見到一個鬼怪拍著巴掌大笑。劉伯龍于是有感而發(fā)自語道：乃復(fù)為鬼所笑也。干寶東晉前期官員，著作《搜神記》，可以說文人而文學(xué)家是者。黃州，講蘇軾。東坡烏臺詩案后被貶謫，居官黃州團(tuán)練副使。談宴之間窮愁不復(fù)聊賴，逼迫別人談鬼，講鬼故事，遇到不能說的沒有可說的，就慫恿：你姑妄言之。
那么這一句大致說：
我蒲松齡，微賤生涯直若野馬之塵，只宜給鬼怪嘲笑，不過我不怪它；生平落落不合于時，比似秋螢耀影，剎那流英，能與魑魅分光，何幸如之？非敢比擬干寶的才華，確實(shí)偏愛搜尋神話，想東坡謫居黃州，那一種為世所棄自娛自樂的情懷，不期而遇，世事不可說，何妨談鬼？
聞則命筆，遂以成編。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夥。
聽到這類故事就欣然提筆記錄，于是編纂成書。時間長了，四方有共同興趣的人又郵寄來好多故事，這就是事物憑借喜好聚集的道理吧，我積累了很多這些東西。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斷發(fā)之鄉(xiāng)；睫在眼前，怪有過于飛頭之國。
這類記錄煊怪到極致的情形，不近人情。人本來是不可以脫離世俗世界，然而這些故事出奇的怪談超過斷發(fā)之鄉(xiāng)的美論；人人都熟知眼見為實(shí)，而這里有的故事逾越飛頭之國那樣子的傳說。
斷發(fā)之鄉(xiāng)為用典，應(yīng)該是出自史記。史記記載吳太伯順承父命避讓弟弟季歷和侄兒姬昌，出走吳越蠻荒之地，斷發(fā)紋身，表示自己廢了，不可能成為周王，也無意周王的位子。然而，我們要注意蒲松齡前頭講“人非化外”，化，王化，開化，文明的意思 。如此則斷發(fā)之鄉(xiāng)也就是化外之鄉(xiāng)，文明和世俗可視作一體之多面，這樣看，此言有多層含意，至少其一揭示一個大矛盾，就是化外之鄉(xiāng)文明之外有傳奇，此傳奇則禮讓是也。吳太伯的禮讓，以及后代子孫超級賢者季扎，也是禮讓，是均得到孔子的肯定，于世教中這個是圣賢的故事，是文明的精髓。而此事極具典型性，極耐尋味之處在于以讓國而成就吳國、以讓國而導(dǎo)致覆亡吳國。蒲松齡稱自己的聊齋亦為“孤憤之作”，擺明與世界無能調(diào)和，則此言不有揶揄殆不可索解。飛頭之國也是用典，這個簡單，晚唐文人段成式的傳奇里講的故事。
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
此句未見明顯是用典，但因?yàn)橥醪扔眠@個詞語，因而好想到滕王閣賦的情懷。而曠懷不是解讀成豁達(dá)寬廣的情懷，名篇中哪里有曠懷的鍛句，知之甚少，孤陋寡聞哈，但此句正是作者真切心情的表白。他講：激情奔涌不可遏制，說這是狂悖固然難以推脫，把這種文字用來寄托頹放荒疏的情懷，明知會被指責(zé)成癡妄，我也無意避諱。
展如之人，得勿向我胡盧耶？然五爺衢頭，或涉濫聽；而三生石上，頗悟前因。放縱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廢者。
這個累了，蒲松齡用詩經(jīng)的句子，要解讀準(zhǔn)確難上加難。說詩無達(dá)詁，對于詩經(jīng)的解讀即使名家穿鑿附會在所難免，我輩庸人，理弄頭緒出其真諦幾乎是不可能的。聯(lián)系下文，作者應(yīng)該從朱子解讀，就是認(rèn)為“展如之人也”作誠實(shí)的人講的意思。五父衢，典故，五父衢是街道名稱，左傳有提過，但這個地方像是典出史記或者禮記。因?yàn)槟抢镉涊d孔子是父母野合而生的他，母親非常年輕，而父親早亡，不理解他母親為什么諱言父親的墳?zāi)顾冢饲也徽撘缽牡浼?。到母親去世時候先是停放到五父衢，搜羅信息，以求確證。后來得到指引，遂將父母合葬。三生石，典故。那猜測是用《紅線女》作者，袁郊所著傳奇《甘澤謠》內(nèi)李源同僧人圓觀的故事，其中有詩言道：三生石上舊精魂，是寫生死輪回的怪談。
這一句講：
老成持重的人會不會嘲笑我這些都是奇談怪論沒有依據(jù)呢？何必如此執(zhí)著。那孔圣人五父衢街頭巷陌打聽來的消息，能確保沒遇到虛妄不實(shí)之辭嗎？就如李源傳奇所講，也許真有輪回，三生石上好悟因果。放縱不羈的論談，其中或者也有不宜因人廢言者。
松懸弧時，先大人夢一病瘠瞿曇偏袒入室，藥膏如錢，圓粘乳際。寤而松生，果符墨志。
這一句最簡單，用典少而且明了。如果刻意追究寓意，或者前生已病，病什么，病錢。這是玩笑了。懸弧，古時家里喜得貴子，門前懸掛彎弓一張，有否屬意男兒將來獵取功名富貴，我是這樣猜的哈。瞿曇從佛教來的，俗間引以為和尚的稱呼。
這句講：
我出生時，父親夢一瘦兮兮貧病交仍的和尚，僧衣偏袒，有膏藥大小如銅錢，貼在胸乳之際，而進(jìn)到屋里來。父親此間夢醒則我出生，諦視果有一顆黑痣在那地方。
且也，少羸多病，長命不猶。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
長命不猶，化用詩經(jīng)《君子于役》“寔命不猶”，沒見其他深意。如僧似缽，承上所言父親的夢而來。實(shí)則是扣問命運(yùn)如此蹇塞，誰為主宰。
這句講：
還有，小時候多病體弱，成年以后命途多舛。門庭凄寂，以無建樹則冷淡可比羅雀之僧門；筆墨的耕耘渺無收獲，一生所學(xué)殆無所成，猶如托缽化緣乞食人間。
每搔頭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蓋有漏根因，未結(jié)人天之果；而隨風(fēng)蕩墮，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
漏根，當(dāng)為佛教典故，大致皆從因果談起。面壁人指代僧侶。藩溷之花，是典故，成語飄茵落溷同為一事，出自范縝。此間作者何其矛盾，而這矛盾愈厲害，則痛苦愈深重，乃無解。你說今天蒲松齡的文學(xué)地位尊崇不可取代，終究是枉然。他是自負(fù)的，他是自卑的，他是期冀的，他更是絕望的。把唯物和輪回放一處，中心之苦澀，想望之彷徨，歷歷然若在目前。
這句講：
每每搔首自憐，暗中疑惑，不會真?zhèn)€那僧人就是我的前身吧？全為有漏根因，未得人天之果；命運(yùn)是這樣如風(fēng)中問卜，何能擅改育恐育鞫的顛覆，而竟終究落得藩溷之花的歸宿。人生仿佛大夢，佛家六道輪回說辭窅冥深邃，曲盡妙旨，怎能懷疑它沒有根據(jù)？
獨(dú)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唯這星光熒熒的永夜，燭火將已結(jié)出燈花，蕭瑟書齋里的我獨(dú)憑冷案，冷案覺來如冰；妄圖集腋成裘，神遁于續(xù)寫《幽冥錄》，籍酒來麻醉，乘微醺曳筆，寫就這樣的孤憤之書，無非為是有以忘憂，嘆！生命意義寄托于此，亦足為可悲。
這一段中幽冥錄是典故，孤憤也要算典故。前者為劉義慶編纂的志怪小說，而今人們見在都是聊齋志異的風(fēng)采，其他少有論及，這樣的結(jié)果不知蒲留仙可曾想過？后者為韓非子書中的一篇文字名稱。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有言道：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nèi)外儲、說林、說難十余萬言。如果說前面是用典，韻文來講那后面就是用典。但我更傾向于蒲氏在說自己話。
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這一篇是讀書筆記。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不必翻譯了，只罰默讀三百遍可也。蒲松齡說知吾者其在青林黑塞之間乎，化用杜甫思念李白的詩句，我未能代入的感動。此二人為詩的高峰，蒲氏詩才固然遠(yuǎn)所不如，加之當(dāng)時都不重視小說，不以文學(xué)看待，引用這個典故放置驚霜吊月之后，能隱約見出作者自傷中亦且自負(fù)，那一種渾無解的糾結(jié)。發(fā)狂時要仰攀的，自卑襲上心頭則放步醉鄉(xiāng)，至于魂魄兩失，就去文字間尋覓，是為浮白載筆以寫心。
讀唐傳奇后，再回頭看聊齋志異，以為后者文字水平也有所逾越。行文圓潤暢達(dá)簡淡而不失華麗；刻畫人物，形神兼?zhèn)?，又往往于景物中描摹而來，能得情景交融文筆可謂妙參化境。惜乎只作鬼狐仙怪之談?wù)f！
散文大抵言情敘事，格物明理固在其內(nèi)。文者紋飾也，所謂文章千古事，如今已經(jīng)有所淡化；然，佳篇美文，有能夠快人娛己的特質(zhì)。不邀多么宏大的宗旨，無拒鄙瑣幽微的意象，也是人與文明相互成就而來的幸事，不宜輕忽，甚乃抹殺。這種享用，妙處全在文字連綴之間，工藝，是一種工藝，然精工者殊非幸致。晚學(xué)后生才情庸鄙，天地不奪所愛，而欲求申達(dá)一身感悟，特加紋飾，不真心誦讀經(jīng)典篇章，則無疑徒興臨淵之嘆而諱論結(jié)網(wǎng)之功，斯亦殆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