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風(fēng)林海
　　一
　　讀完了高二，家里便想辦法把我轉(zhuǎn)入了一所服裝職高。當(dāng)時好象有不少像我這樣眼見升學(xué)無望的普高生中途轉(zhuǎn)入職高。在服裝職高，我意外地遇到了兩個初中時的同學(xué)，關(guān)貽和段海寧，她們的情形與我相似。在初中時我和她們同級不同班，不過是彼此相識而已。但兩年之后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意外相逢，使我們都感到格外地親切。人生路上，殊途同歸，這也是一份難得的緣分。很快地，我們便成了好朋友。
　　象許多要好的十八九歲的女孩子一樣，我們?nèi)齻€人平時總是形影不離，相互間幾乎是無話不談。我們共同分享每一袋薯條每一聽可樂每一個冰激凌。我們相互間都不喊名字，只喊愛稱。關(guān)貽的愛稱是“蘇珊”，段海寧叫“大?！保沂恰胺苾骸?。這些愛稱只限在三個人之間使用，如果有第四個人這樣喊我們，她（他）絕對不可能聽到回答。
　　那時候，服裝學(xué)校里四季如春，玫瑰花常開不敗，但我們始終置身于那滿園春色之外。身邊那些與我們同齡，喜歡高談闊論，卻又總是受困于細枝末節(jié)的男生們好象根本無法進入我們的感情視野。我們喜歡把目光變得很遼遠，喜歡在暖洋洋的春天里暖洋洋地談?wù)撋铄涠鴾嫔５那锾臁?br />　　二那天下午，我們?nèi)齻€人逃課去看了一場電影。早晨一上學(xué)關(guān)貽就神秘兮兮地對我和段海寧說，她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好夢，卻又不肯說是個什么夢，還很曖昧地說什么，夢是無法分享的。后來她就主動請我們?nèi)タ措娪啊ｋ娪笆且环N可以供大家共享的夢。
　　從電影院出來，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我們正站在影院門前發(fā)愁，關(guān)貽忽然說：“瞧，那人不是咱們班的嗎？”我們認真想了一下，才想起他的名字叫肖曉峰，一個在學(xué)校里常常被忽略被遺忘的男生，一無所長，其貌不揚，甚至連此時此刻孤零零站在那的姿勢看上去也透著平庸。他好象也看見了我們，但卻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
　　段海寧突然不懷好意地嘻嘻笑起來，沖我眨眨眼睛說：“真是有緣啊。這下子我們可知道蘇珊小姐昨天晚上夢見誰啦！”
　　鬧了一會兒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肖曉峰竟然還站在原地，沒有走。關(guān)貽說：“也許他在等我們給他一個機會呢?！?br />　　不知什么時候，肖曉峰的手指間夾上了一支煙?？匆娢覀?，他愣了一下，接著臉一下子就紅了，慌不迭地把煙扔了?？磥硭麆偛挪]有看見我們。他那副不知所措的窘態(tài)讓我們覺得很好玩，我們就都不說話，就那么看著他。在我們當(dāng)時那種年齡，每當(dāng)幾個男生或者幾個女生面對一個女生或者一個男生的時候，總會莫名其妙地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優(yōu)勢。肖曉峰被我們看得愈發(fā)不知所措。過了片刻，他就象被我們的目光灼傷了似的，轉(zhuǎn)身就走。我們?nèi)齻€人一起笑起來。關(guān)貽喊：“喂，肖曉峰，天正下著雨呢，你把我們送回家吧！”肖曉峰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停下了腳步。
　　那天晚上，外面的雨還在下個不停。關(guān)貽給我打電話。雖然剛剛分手不過才幾個小時，但我們?nèi)匀挥性S多話可說。后來她就說到了肖曉峰。下午肖曉峰打了輛車送我們?nèi)齻€人回家，我和段海寧先下了車，關(guān)貽的家最遠。關(guān)貽形容肖曉峰一路上的表情，活脫脫就是一名壯丁或者苦役，而且還是被人從成親的花堂上抓走的那種。我被她逗得笑出了眼淚。后來關(guān)貽又說：“你猜肖曉峰的家住在哪？就在電影院后面的那條街上，要是跑著回去，大概有一分多鐘就到了?！?br />　　我問她：“你怎么知道？是他自己告訴你的？”
　　“剛才我打電話問了劉群?！眲⑷菏俏覀兊陌嚅L。
　　關(guān)貽在電話那邊忽然哧哧地笑起來。她說：“菲兒，你知道美國的蓋茨博士嗎？他曾經(jīng)在一所大學(xué)里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他讓幾個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男生主動去接近一個相貌平庸成績平平性格拘謹(jǐn)?shù)呐Ｄ悴陆Y(jié)果怎么樣？”
　　我想了想，說：“奇跡出現(xiàn)了?！?br />　　關(guān)貽說：“菲兒，你真棒！實驗的結(jié)果不但使那個女生變得開朗自信，學(xué)習(xí)成績迅速上升，甚至連人也漂亮了許多！剛才我給大海打電話的時候，忽然想……”
　　我一下子就明白她想什么了，我說：“我先聲明，你們要是想用那個肖曉峰做什么實驗，可別想拉著我，我沒興趣！”
　　“你真掃興，菲兒?！标P(guān)貽說：“我有時真覺得你有點聰明過頭了，可愛勁兒都被聰明勁兒給耽誤了?！?br />　　我在沙發(fā)里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自我感覺更良好一些。我們兩個人又在電話里糾纏了好一會兒。媽媽要打電話，很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說：“別又粘乎起來沒完沒了。你們這些孩子就是生活得太無憂無慮了，一天到晚不務(wù)正業(yè)，想入非非！”
　　其實我們只是一些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幾年之后，在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之后，我才慢慢認識到了這一點。但那時候我們卻都堅信自己與眾不同。也許正因為如此，關(guān)貽才會在那個飄著細雨的晚上突然冒出那么一個奇怪的念頭，并象著了魔似地把它付諸實施。我想那個心理學(xué)家和他那個實驗肯定不會是關(guān)貽杜撰出來。后來，在發(fā)生了肖曉峰“溺水”事件之后，我曾經(jīng)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在市圖書館的資料室里查找那個叫什么蓋茨的美國心理學(xué)家。當(dāng)時我想，如果這個蓋茨還健在，我一定要寫封信狠狠地罵他一頓，罵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個心地不良的教唆犯！但最終我卻一無所獲。大概是關(guān)貽把名字記錯了。而事實上，關(guān)貽，包括段海寧和我在內(nèi)，我們弄錯的又何止是一個名字！無緣無故地被人痛罵，大洋彼岸那位不叫蓋茨的心理學(xué)家實在冤枉。
　　三
　　第二天上學(xué)，我已經(jīng)把關(guān)貽昨天晚上的電話甚至連肖曉峰這個人都忘在了腦后。可是沒想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關(guān)貽和段海寧竟然主動地和肖曉峰坐在了一張桌子旁。雖然食堂里的座位并不固定，但每天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人卻差不多都是固定的。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跟肖曉峰坐過一張桌子。我有些猶豫，但最后還是被關(guān)貽和段海寧拉在一起坐下了。
　　那頓飯肖曉峰肯定什么滋味也沒有吃出來。我想，如果不是有那么多同學(xué)在場，他大概就會端起飯碗像昨天那樣落荒而逃。
　　關(guān)貽和段海寧兩個人卻顯得興致盎然。關(guān)貽說：“謝謝你，肖曉峰。昨天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們?nèi)齻€人可就慘了?！?br />　　肖曉峰含糊不清地應(yīng)了一句什么，然后低下頭，好象要把臉埋進飯碗里。
　　段海寧故意逗他說：“昨天的出租車費一共是多少，我們可以還給你?！?br />　　肖曉峰趕緊擺手說：“不用，不用！”筷子掉在地上，他脹紅著臉低頭去撿。我在一旁甚至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從他的額角滲出的一層汗珠。我暗暗地撇撇嘴。在我眼里，象他這樣卑瑣窘迫的男生比那種夸夸其談的男生更令人失望。我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怕再看下去連我也沒有胃口了。
　　后來關(guān)貽說：“商業(yè)城有一個服裝展銷會，據(jù)說有許多好衣服，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怎么樣？”
　　這時候劉群走過來，說：“你們想去商業(yè)城看看嗎？我正好也想去一趟?！?br />　　那天下午我向關(guān)貽和段海寧大發(fā)了一頓脾氣。我說：“明天去商業(yè)城，你們可別再拉著我！我沒興趣陪著你們一起玩！”
　　她們倆卻不惱，好象早就料到我會這么說。關(guān)貽摟住我說：“好菲兒，你不去，那還有什么意思？再說誰都知道我們?nèi)齻€人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從來都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現(xiàn)在一說要帶著肖曉峰一起去，你就躲了，這不分明是告訴肖曉峰你討厭人家嗎？”
　　我哼了一聲。段海寧說：“菲兒，你真覺得肖曉峰那么討厭嗎？我倒覺得他這人除了有點傻氣，確實平庸之外，并不太讓人討厭?！?br />　　關(guān)貽說：“就是嘛。再說你不愿意跟我們一起做這個實驗，我們也沒有逼你，你做個旁觀者總行吧？”
　　段海寧見我還是不吭聲，就說：“如果你真那么討厭肖曉峰，那我們也不玩了。他算個什么呢？要是因為他影響了我們的感情，那就太可笑了?！?br />　　話說到這兒，我也不好再堅持下去，不然也許真就會因此破壞了我和兩個好朋友的感情。我想，反正我已經(jīng)聲明了，這件事與我無關(guān)。
　　四
　　那天是服裝展銷會的最后一天，一般這一天會有一些參展的服裝降價處理，所以人特別得多。
　　我們?nèi)齻€女孩子在繽紛而擁擠的服裝和人群中穿來鉆去，興奮得鼻尖直冒汗。其實當(dāng)時只有關(guān)貽口袋里揣了些錢，真正想買件衣服。肖曉峰和劉群兩個人跟在我們身后，一副焦頭爛額的狼狽相。所不同的是，肖曉峰是被關(guān)貽和段海寧盛情邀請來受這份罪的，是迫不得已；而班長劉群卻是主動申請要來的，屬于自討苦吃。那時候劉群經(jīng)常有意識地找機會接近我們?nèi)齻€人，班上有傳言說他是喜歡關(guān)貽，可從表面上卻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跡象，關(guān)貽也矢口否認有這么回事。但就是從那次去商業(yè)城開始，劉群跟我們的關(guān)系漸漸變得疏遠了。
　　走了幾十個展位，看過的衣服不是關(guān)貽不喜歡的，就是關(guān)貽買不起的。后來在一個展位前，我們同時看中了一款長裙。那長裙的樣式和價錢的確都很適合關(guān)貽。長裙有兩種花色，一種是純白的，另一種是白底帶暗色條紋的。段海寧喜歡純白色的，我喜歡帶條紋的。我們倆各執(zhí)己見，關(guān)貽把兩條裙子在身上比來比去的，卻始終拿不定主意。這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回頭問肖曉峰：“唉，曉峰，你看我穿哪件更好？”
　　肖曉峰吭吭哧哧地，好半天也不敢表態(tài)。后來被關(guān)貽問急了，就胡亂地用手指了指那件帶條紋的，說：“這件挺好?！逼鋵嵥哪抗鈴囊婚_始就躲躲閃閃地，根本就沒有真正往關(guān)貽身上看。劉群白了他一眼，說：“你懂什么，我看還是那件純白的更好一些?！标P(guān)貽就像是沒聽見劉群的話，不加思索地買了那件帶條紋的。劉群輕輕皺了皺眉，臉色有些難看。
　　事實證明，選擇那條帶條紋的裙子是個不折不扣的錯誤。那些條紋在近處看時隱時現(xiàn)，若有若無，顯得很浪漫很神秘很有情調(diào)很有品味?？墒遣恢獮槭裁?，離開一段距離再看，那些條紋反而顯得格外清楚，弄得那條裙子冷眼看上去就象是一件令人悔氣的病號服。那條裙子關(guān)貽只穿了一次，就收起來了，再沒見她穿過。不過，她和段海寧的那個實驗卻并沒有就此收場。
　　五
　　從那以后，關(guān)貽和段海寧就經(jīng)常主動地接近肖曉峰，一起吃午飯，一起參加活動，還曾經(jīng)邀請他和我們一起出去玩過兩三次。雖然一開始，我們對肖曉峰的態(tài)度曾經(jīng)引起過一些議論，但后來也就再沒有人說什么了。本來嘛，如果不揭開那個“實驗”的謎底，我們與肖曉峰的關(guān)系從表面上看是再自然再正常不過的。就好象我們雖然對身邊那些男生不屑一顧，但卻并不妨礙我們與他們的正常交往。許多時候，人們總是比較在意你都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很在乎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那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肖曉峰的確發(fā)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他的性格開朗了許多，在許多場合已敢于表達自己的意見，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在班級里，在男生和女生中間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形單影只，孤獨寂寞。對一些事情也開始有了參與的熱情和積極性。遺憾的是，好象并沒有更多的人在意肖曉峰的變化。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高興。在那些高興的時候，我常常也會淡忘了自己“旁觀”的身份。而使我們高興的真正原因其實也并不是肖曉峰的變化，而是因為肖曉峰的變化證實了我們自己。在關(guān)貽的實驗中，肖曉峰只不過是一塊試金石。
　　畢業(yè)前夕，學(xué)校舉辦了一次服裝設(shè)計比賽，肖曉峰參加了，并且得了個三等獎。其實像我們那樣一所一年制的服裝職業(yè)學(xué)校舉辦的設(shè)計比賽，就算拿了個第一名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但就是那個三等獎對肖曉峰來說，也已經(jīng)是非同凡響的了。肖曉峰的父母親為了祝賀兒子得獎，甚至還特意在親戚開的一家不大不小的飯店里為他擺了一回慶功宴。那天，肖曉峰把我們?nèi)齻€人都請去了。他的爸爸媽媽看見兒子請來的同學(xué)竟然是三個漂亮的女孩子，簡直都有些不知所措了。看得出，他們在努力地想使自己表現(xiàn)得平靜一些，但心中的竊喜就象是一股噴泉，無論如何也壓制不住。大概肖曉峰跟他們有約在先，不然他們肯定會留下來。
　　關(guān)貽舉起杯，說：“曉峰，祝賀你得獎。今天雖然是你的慶功酒，但我們心里也特別高興?！?br />　　段海寧說：“就象我們自己也得了獎，而且得的還是二等獎一樣高興?！?br />　　我和關(guān)貽當(dāng)然聽得懂這話，就一起笑起來。
　　肖曉峰的臉紅了，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連聲說：“謝謝，謝謝。”他那副模樣就惹得我們又是一陣忍俊不住的笑。
　　那天晚上，肖曉峰又象那次在電影院一樣，打了輛出租車，把我們?nèi)齻€人分別送回了家。不過這一次是我家離得最遠，所以我是最后一個下車的。
　　我剛一進門，關(guān)貽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她的聲音顯得很興奮，好象還沉浸在剛才那些可笑的情節(jié)里。她說：“回想在職高這一年，這大概是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了?！蔽液苡型小＝又?，我們又在電話里嘻嘻哈哈地把肖曉峰的爸爸媽媽拿來笑話了一通。
　　那時候我怎么也想不到，僅僅過了不到兩周時間，這件“最有意思的”事情就突然節(jié)外生枝，急轉(zhuǎn)直下地演變成了一段令我直到今天想起來仍然滿嘴苦澀的記憶。
　　六
　　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肖曉峰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想找我出去玩。我正閑著沒事，就說，那好吧，我們在哪見面？他說，我就在你們家附近的公用電話亭。我很意外，說，那我馬上就給關(guān)貽和段海寧打電話。
　　我下樓找到肖曉峰，對他說，我已經(jīng)跟關(guān)貽她們約好了，在火車站前廣場那集合。肖曉峰卻并不挪步，囁嚅著說，其實，其實今天我只是想約你一個人出去。我心里一動。在某些事情上，我決不是那種很遲頓的女孩子。不過我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想。那怎么可能呢？
　　那天肖曉峰從始至終都顯得心不在焉。臨分手時，他忽然當(dāng)著關(guān)貽和段海寧的面對我說：“李瑤，我有話要對你說?！?br />　　我說：“你說吧?！?br />　　他搖搖頭，說：“我想單獨跟你說?！?br />　　關(guān)貽和段海寧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說：“那我們就先走一步，不妨礙你們了。”
　　肖曉峰領(lǐng)我去了一家咖啡廳?？吹贸鰜恚堑谝淮蔚竭@種地方來。等我們面對面地坐下，他卻又低下了頭，仿佛剛才鼓起的那點勇氣已經(jīng)消耗貽盡了。這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猜到他要對我說的是什么了。我之所以答應(yīng)跟他來，并不是想聽他說，而是要把一些話當(dāng)面對他說明白。我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他：“曉峰，我知道你想跟我說什么。你不必把它說出來，因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br />　　大概是我又硬又冷的口氣讓他有些吃驚，他抬起頭：“為什么？”
　　我說：“不為什么，只是不可能?！?br />　　回到家里，我躲到自己的屋子里，眼淚忽然就止不住地流下來。有男孩子表示喜歡你，怎么說這也算不得是什么壞事，實際上我以前已經(jīng)有過兩次類似的經(jīng)歷，但不知為什么這一次我只感到一種莫名的委屈，就好象剛剛蒙受了一場很大的羞辱。
　　關(guān)貽打電話來：“你和肖曉峰，談得還好吧？”她咭咭地笑著說：“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創(chuàng)造了奇跡的是你呀！”
　　我狠狠地把電話掛上了。想起關(guān)貽和段海寧兩個人的那種眼神，想象著她們在背后怎樣把我和肖曉峰放在一起編排，我心里忽然就對兩個好朋友充滿了怨恨之情。是她們要做什么無聊的實驗，最后卻要連累我，把我也變成了她們的笑柄。憑什么？！
　　偏偏就在這時候，肖曉峰又打來電話。他竟然還在那間咖啡廳里。他說我走了以后，他一直在想：為什么不可能？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沒好氣地打斷他，說：“你不明白？那很好呀！”我砰的一聲掛上電話。
　　可是過了幾分鐘，電話鈴又響起來。“李瑤，請你把話說得清楚些，好嗎？”肖曉峰的聲音里透露出一種陌生的頑強勁兒。
　　我說：“你真地很想知道，是嗎？那我就告訴你！”
　　當(dāng)時我的情緒惡劣到了極點，心情糟透了。而更糟的是，我根本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想把它一古腦地發(fā)泄出去。一個人如果不想或者不會控制情緒，而只會一味地發(fā)泄，那就太容易犯錯誤太容易碰壁。這是后來我踏入社會，從許多次錯誤和碰壁中總結(jié)出來的。但在當(dāng)時我卻不可能真正明白這些。人總是需要先付出代價，然后才能明白一些事。
　　我痛快淋漓地說完了，放下電話，心里覺得舒暢了許多。我想，這下子肖曉峰再不會來煩我了。如釋重負的同時，我心里甚至還有一絲得意：說不定這一回肖曉峰該打電話給關(guān)貽和段海寧了。憑什么你們看笑話！憑什么只讓我一個人煩！
　　七
　　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的頭腦忽然變得冷靜了。我有些后悔了。直到這時候我才想到，我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傷人了？對肖曉峰是不是有些太過分太殘忍了？畢竟他也有血肉有感情有自尊。如果昨天晚上換了是我站在電話的那一頭，我是否能承受得住這一切呢？而且憑心而論，他并沒有做錯什么，我之所以有那么強烈的反應(yīng)，恐怕更多的是因為關(guān)貽和段海寧，而不是因為厭惡他。通過這段時間的交往和接觸，我對他也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他是個很善良的男孩子。我努力回想昨天晚上在電話里我具體都是怎么說的，但想起來的總是些只言片語，就好象我說得那樣盡情，翻來覆去卻只有那幾句要命的話?？捎幸稽c我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在我大肆喧泄的時候，電話里的肖曉峰始終一言未發(fā)。
　　中午，關(guān)貽和段海寧來了。關(guān)貽一個勁兒給我賠禮，說，我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嘛，干嘛生那么大的氣？誰會相信我們的菲兒小姐能跟那個肖曉峰有故事？從她們的樣子看，肖曉峰并沒有去煩她們，她們對昨天晚上的事還一無所知。不知為什么，這反倒使我的心懸得更高了。原本我以為自己可以把肖曉峰這樣的男生看得很透，用四個字概括他們就是“無用無害”。但通過昨天的事情我忽然發(fā)覺，很可能是我一廂情愿，自作聰明地把人看得太簡單了。除了軟弱、自卑之外，在肖曉峰的身上好象還隱藏著一些倔強、強硬而又不可預(yù)知難以把握的東西。我忽然有些害怕了。
　　那兩天我一直惶恐不安地呆在家里，總覺得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我又只能把恐懼壓在心里，不敢對任何人說。一天，兩天，什么事也沒有。正當(dāng)我剛剛想松口氣的時候，第三天下午關(guān)貽突然打電話來，說：“肖曉峰出事了，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里，你快來吧！”我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里嗡地一響，手里的話筒差點掉在地上。等我稍稍清醒了一點，想問個究竟的時候，關(guān)貽已經(jīng)慌慌張張地把電話掛上了。
　　我在家里坐了十分鐘。十分鐘后我決定到醫(yī)院去。從我家到醫(yī)院一共只坐四站車，走幾百米遠，但那卻是我長到十九歲所走過的最漫長最刻骨銘心的一段路程。一路上我的腦子里無法自控地瘋狂地設(shè)想著各種各樣可怕的局面。我甚至想到了，如果肖曉峰真地自殺而死，那我就給他償命。一瞬間，我似乎已經(jīng)鼓足了面對一切的勇氣?？墒钱?dāng)我來到醫(yī)院前，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走進那扇泛著寒光的玻璃大門。一輛救護車從正門旁的專用車道尖叫著飛馳而過。我心里想，如果這輛車是去拉我的就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看見關(guān)貽、段海寧和其他一些同學(xué)從大門里走了出來。他們看見我，表情都好象有些異樣。
　　我問關(guān)貽：“肖曉峰，他怎么樣了？”
　　“他早沒事了?！标P(guān)貽說：“你不進去看看他嗎？”
　　我搖搖頭，說：“我不去了，我還有事。”
　　我打了一輛出租車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我拿出鑰匙開門，可不知怎么弄的，鑰匙在鎖眼里就是無法轉(zhuǎn)動。我猛地一用力，竟把半截鑰匙斷在了里面。我愣了一會兒，忽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站在走廊里放聲大哭起來。
　　我大病了一場。后來我才從關(guān)貽的嘴里了解了肖曉峰“溺水”的經(jīng)過。那天職高的一些同學(xué)一起到人工湖去游泳（大家曾經(jīng)叫過我，我沒去）。肖曉峰明明知道自己水性很差，卻冒冒失失地往深水里游。幸虧別人發(fā)現(xiàn)得早。據(jù)說當(dāng)時肖曉峰在一瞬間就沒入了水中，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了。肖曉峰是沒有機會呼救，還是根本就不想呼救，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
　　大約一年多以前，我曾經(jīng)在一個公共場合意外地遇見過肖曉峰，但肖曉峰沒有看見我，我也沒有上前和肖曉峰打招呼。那一次肖曉峰給我的印象好象沒有什么特別的，就像是擦肩而過的一個陌生人。
　　事情過去了很多年，有些同學(xué)的臉影已經(jīng)開始模糊，但我卻很意外地記住了其中那條帶暗色條紋的長裙。事過境遷，當(dāng)我們回首曾經(jīng)的青春歲月，是否會覺得它有點像那條帶暗色條紋的白色長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