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荒寒月，不照長安人

　　???????????忘川茶舍Ⅱ長諳

　　???????????????????????文/簡小扇

　　???????????????楔子

　　春起晨時，青白竹舍隱在霏霏煙雨間，似一幅潑墨山水畫等人揭開。當(dāng)竹林間響起輕碎腳步聲，寂靜茶舍已傳出淡淡茶香，房門無聲而開，女子縹緲嗓音伴著晨風(fēng)而來。

　　“忘川的茶只給有故事的人喝，你說給我一個好聽的故事，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上天下地，無論古今。不知姑娘今日來此，帶來什么樣的故事？”

　　來人在門前站定，一襲白衣襯著滿頭白發(fā)，似從陰司歸來，沒有半分人氣，唯一的顏色唯腰間一根束腰黑稠。

　　“我的故事……”她緩緩踏入茶舍，在窗前落座，周身榮繞一抹藥香，令人神清心怡，“便要從這滿頭白發(fā)說起了。”

　　?????????????????壹

　　暮春四月，海棠初放，三年一度的試醫(yī)大賽即將在云水舉辦。若是能在比賽中脫穎而出，便有機會進入藥圣家族的東方城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這是所有醫(yī)者都夢寐以求的機會，長諳也不例外。

　　進山的路因昨夜一場雨有些濕滑，草滴雨露間青苔斑駁，白絲軟鞋在石階上映下不深不淺的一道輪廓，驚起花間蜂蝶。

　　歷年的云水之賽都會吸引無數(shù)醫(yī)者蜂擁而至，凡為醫(yī)者，皆望有妙手回春之術(shù)，掌起死回生之法，而傳承千年歷有藥圣之名的東方家族，便具有這樣的能力。他們不僅在江湖上備受尊重，朝堂之上也不乏背景，聽聞大晉建國之初，御駕親征的先皇便帶著當(dāng)時的藥圣東方兮四處征戰(zhàn)，多次于死路逢生。大晉建立之后，東方家族盡享尊榮，以云水為依筑東方城，令天下醫(yī)者趨之若鶩。

　　長諳將一株青梔扔進藥簍，望著雨霧彌漫的深山長長嘆了一口氣。

　　競爭殘酷，三年前她便因藥材不足連第一輪比賽都未進入，東方城收人雖不看家世，卻不會好心為參賽醫(yī)者提供全部藥材，疑難雜癥從診斷到醫(yī)治皆由自身完成。

　　她自小立志懸壺救世，東拼西湊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多年下來竟有小成，而她所有用來醫(yī)人的藥草，皆是從這座傳聞住著山鬼的深山中采摘而來，山鬼沒遇到，野狼倒是撞見了幾頭，若不是獵戶經(jīng)過，恐怕早已命喪狼腹。

　　為了不日后的比賽，如今她只得步步深入，希望能在這座深山中采到所需的珍貴藥草。

　　天色漸暗，當(dāng)她于野花亂草間抬腰時，落日已沒，星月漸起，寂靜深林響起鳥雀撲翎之音，孤鴉在頭頂一聲凄涼的叫。

　　回頭已望不見來路，她不知身處何處，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荊棘刺傷腳踝，踏出半人高的灌叢，大片古木之后隱有火光閃爍。

　　離得近了，方看清那是一座破敗的山神廟，泥塑神像的下方正燃著一堆篝火，火邊坐著一位青衣少年，火光映著半張姣好側(cè)顏。

　　漂亮的事物總會讓人減少恐懼，她輕手輕腳踏入門口，略顯局促的嗓音：“請問我可以在這里住一晚嗎？”

　　火堆跳起一抹火星，浮云在頭頂散開，門外高懸明月灑下一地清輝，少年在月光下緩緩回頭，衣上綠蘿織錦，袖有茂林修竹。

　　他靜靜看著她，似月華清冷的一張臉，聲如山泉：“我也是借住，你若要問?！敝噶酥干砗蟮纳缴裣?，“問他?！?br />
　　冷冰冰的語調(diào)卻莫名讓她覺得親近，她取下藥簍在火邊坐下，從藥簍里挑了幾株藥草壓碎敷在腳踝傷口上。

　　她做這些的時候，少年仍靜靜望著她，眼里沒有半分情緒。

　　她卻并不害怕，朝他露出笑：“真開心能在這里遇到人，我叫長諳，你叫什么？”

　　他抬頭看了看夜幕明月，片刻：“阿月。”

　　夜晚的山林更顯陰森，她有些害怕，不動聲色靠他更近一些，聞見他身上傳來花木清香。

　　“阿月。”她試探著叫出他的名字，微微偏頭看他被火光映紅的側(cè)臉，“這么晚了，你在這里做什么？”

　　火光照進他冷泉般的雙眸：“等人?！?br />
　　她笑了笑，并不打算繼續(xù)追問他的隱私，撥弄著火堆自語道：“我是進山采藥的，云水的試醫(yī)大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沒有錢去商市買藥材，只能靠自己了?！?br />
　　他似在思忖，片刻之后抬眸道：“我知道有個地方草藥很多。”起身望著她，“去嗎？”

　　她眨眨眼，哧地笑出聲。這個人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實還蠻熱心的嘛。

　　她似乎完全沒想過要提防眼前這個初次相見的陌生人，跟著他踏入夜色，在這荒野山林竟也覺得心安。

　　阿月好像對這里的地勢很熟悉，穿過密林幽道，一片山谷在眼前出現(xiàn)。入目是大片枯敗野花，夜幕一顆星子也無，清月隱在重重浮云之后，谷內(nèi)卻有明亮光輝。

　　她環(huán)顧四周，像是怕驚醒什么似得小心翼翼挪動步子，片刻之后，驚喜的嗓音順著夜風(fēng)響起。

　　“是白梗！阿月你看，這株白梗起碼有一百年了，天啦，這可是寶貝?！?br />
　　隨著她的喊聲，更多的珍貴藥草在月光下似雨后春筍冒出來。月上中天，她踩著枯敗花草跑到他面前，雙頰因激動微微泛紅，嗓音卻明朗：“這地方是仙境吧？是仙境吧！”

　　他看了眼她背著的藥簍：“不多采一些？”

　　她抿著唇搖頭，雙眼溢出笑意：“不能貪多，能拿到這些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阿月，謝謝你。”

　　夜風(fēng)夾著花木清香拂過他半片衣角，少年袖襟間的青蘿綠蔓似攀著花香生長，晃了她的眼睛。

　　回到山神廟她便沉沉睡去，身邊的火堆燃得正旺，令她在這寂靜山林也倍感溫暖。

　　翌日一早阿月提前醒來，用碩大的荷葉打來供她洗漱的泉水，日光透過樹葉罅隙照亮草間晨露時，他已將她送到下山處。

　　斑駁青石臺階蜿蜒山下，他站在逆光里，腳邊匍匐無名野花。

　　“阿月，你不和我一起下山嗎？”

　　他搖搖頭：“我在等人，不能走?！?br />
　　她不強留，朝他揮揮手：“阿月，我一定會贏得比賽進入東方城，你若想找我，就到云水來，我在那里等你?！?br />
　　他看著她，極輕地點點頭。

　　????????????????貳

　　云水初試那日，暮春天氣落下細(xì)雨。初試地點就在東方城的一座別院，偌大的庭院已安排從各地而來患有疑難雜癥的病患。對于醫(yī)者來說這是三年一次的比試，對于患者來說卻是不可多得的就診機會。

　　長諳接手的病人是風(fēng)寒之癥，但嘴唇青黑，眼白泛黃，伴有中毒癥狀。一番診治下來，她寫下藥方開始煎藥，那些在山谷中所采藥草果然派上用場。

　　她在火光中搖著葉扇，又想起那個叫阿月的少年，她想，下一次見到他，一定要好好謝謝他。

　　身邊的藥簍被踢翻時，藥罐方才沸騰，她抹了一把鼻尖雨水，抬頭看見圍在身邊的幾名壯漢。藥簍里幾株珍貴的草藥被其中一人握在手里，眼露貪婪。

　　終歸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明白財不露白的道理。她像一頭小狼撲上去想搶回藥草，卻被一腳踢倒在地，眼睜睜看著他們搶走藥材，消失在擁擠的人群里。

　　沒了藥材，饒是她找出病癥所在，仍不能治好病人。翹首三年的比賽，又夭折在初試時。她抬頭望了眼細(xì)雨沉云的天，眼角泛紅，卻只是揉一揉，沉默地將摔碎的藥罐收起來。

　　一雙墨色云靴停在她眼前。她的目光寸寸上移，掃過不染半點泥水的白衣，素色傘面在來人面上覆下半寸陰影，襯著唇角一抹關(guān)切笑意。

　　她認(rèn)得他，東方城的少主東方寧。

　　這是她想要進入東方城的第二個原因。兩年前的仗義相救，白衣公子的音容笑貌便再難忘記。她時常在江湖上聽說他的事跡，醫(yī)術(shù)高超，俠義心腸，是多少窈窕少女的心儀之人。

　　她保持仰頭的姿勢望著他，他的嗓音伴著雨聲飄下來：“又叫我撞見你被欺負(fù)了。”

　　他竟然記得她！

　　她不知此刻紅暈是否爬上臉頰，但聲音卻有些結(jié)巴：“還……還好啦，我……”

　　被他帶著笑意的嗓音打斷：“你要這樣蹲著看我多久？腿麻嗎？”

　　她面紅耳赤起身，卻冒冒失失撞到他的胸口，一時間藥香將她籠罩，聽見他含笑的聲音：“長諳，兩年未見，長高了?！?br />
　　春雨漸停，她揉揉泛紅的鼻尖，望了眼日頭半探的天色，輕輕笑出聲。

　　東方寧看了看空無一物的藥簍，又替她的病患診治一番，神情有些嚴(yán)肅：“他的病要用到長參，紅赤，枯鉬荷，這些藥材價格可都不菲，按規(guī)矩，我不能出手幫你。”

　　說話間，她已經(jīng)背起藥簍，將長裙卷在膝間，露出一雙染滿泥水的黑靴，見他投來疑惑目光，揚嘴一笑，笑里自信飛揚。

　　“寧少主，下一次我們在東方城見吧?！?br />
　　他微微瞇眼，看著她背影漸遠(yuǎn)，露出莫名笑意。

　　春雨連綿，山路難走，她按照記憶中的路線來到山神廟，日頭已沒入山巒，廟宇被鍍上一層破碎金芒，而金芒之中青衣少年逆光而立，似乎下一刻便要羽化。

　　她沒想到能在這里再一次遇到他，連帶腳步都變得歡快，“阿月，你怎么還在這里？”

　　他回過身來，依舊是冷冰冰的兩個字：“等人?！?br />
　　她心生好奇，卻仍沒有追問，只是將藥草被搶一事說給他聽，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接手的這個病人所需的幾昧藥草那一晚我曾在山谷中見到過?！币娝徽f話，語氣有些急迫：“等我進入東方城，我會把采走的藥補上的?！?br />
　　他垂眸看了她半晌，轉(zhuǎn)身走向通往山谷的那條幽道，半片衣袂掃過她的手背，攜著清風(fēng)涼意，“我?guī)闳?。?br />
　　眼前的少年清冷寡言，可自她第一次遇到他，她便心生依賴。她似舊友一般和他說起她在云水的遭遇，被搶走藥草怎么會不委屈，可她的委屈從來都無人可說，便也學(xué)會了沉默。

　　他安靜地走在前面，似乎沒有聽她說話，她想，他應(yīng)該覺得她很煩吧。漸漸的，深林便只余樹葉輕簌。

　　他突然停下腳步，她觸不及防撞到他后背，茫然抬頭時，聽見他淡淡的聲音：“怎么不說了？”

　　她有些發(fā)愣：“我以為你沒在聽……”

　　他似乎笑了一下，卻是錯覺，仍是沒有情緒的語氣：“你說你自記事起就是一個人，但你記憶中曾有一個人對你很好，你一直在打探他的下落，他可能是你的父親?！?br />
　　不知不覺，她竟已絮絮叨叨將自己的身世說了出來，她從未對誰袒露過這些午夜夢回時才會流露的心事。

　　她長長嘆出一口氣，悵然若失：“可能是我的錯覺吧，若真是我爹，為什么他從未來找過我呢?！?br />
　　阿月的背影僵了一下，回過頭來深深望了她一眼，那眼似墨濃郁，令人難窺一二。

　　采完藥回到山神廟，阿月打算趕在日落前送她下山。涼春的山花襯著大片落霞，他清冷面孔覆上半寸黃昏光影，竟也生出幾分暖色。

　　她愣了一下，開口：“明早再下山吧，我在廟里，陪著阿月?！?br />
　　她不知道他在等誰，可他孤零零在這寂靜深山，冰冷又倍加珍重的神色，她看在眼里，莫名心疼。

　　他在嵐嵐山霧中望過來，眼睫似盈上笑意，嗓音卻清沉：“好?！?br />
　　這是他們在山神廟一起度過的第二個夜晚，火光照著她說話時生動的面孔，能看清她上挑的眉尾，還有含笑的眼角。

　　后半夜她漸有困意，他不動聲色離她更近一些，令她倒過來時剛剛靠上他的肩頭。她的黑發(fā)從他心口垂下，鼻尖繚繞淡淡幽香。

　　他透過破舊窗欞望了眼夜幕白月，月光照下來，將他和身旁的姑娘籠罩。

　　翌日一早他送她下山，她踏下最后一階青石臺階，終于忍不住轉(zhuǎn)身問他：“阿月，你到底在等誰？”

　　他距她十步臺階，身后晨霧彌漫，草色漸深，他垂眼定定看著她，良久，聲音似冷泉清月：“我在等心儀的姑娘。”

　　????????????????叁

　　云水的比試進行了十日，在長諳的精心照料下，病患漸有起色。似乎是東方寧打過招呼，別院的巡防加強許多，沒有再發(fā)生搶奪藥草的事情，十日之后，賽事收尾，長諳終于入選。

　　東方寧隨自己的父親站在高臺之上，一眼就看見為數(shù)不多的人群中背著藥簍的長發(fā)姑娘。她有絕不屈服的神情，還有微微含笑的眼睛。

　　東方城的比試只有兩輪，相比于初試的醫(yī)術(shù)考驗，最后一輪的醫(yī)識考驗就顯得輕松許多，凡是醫(yī)學(xué)世家，誰不是從小就捧著本草經(jīng)當(dāng)做三字經(jīng)來背呢。

　　可這恰好是長諳的軟肋。因為沒有背景，只憑著喜愛鉆研醫(yī)術(shù)，同走鄉(xiāng)郎中虛心請教，對于這些常人都熟記于心的醫(yī)識反而不夠了解。

　　當(dāng)她在結(jié)結(jié)巴巴應(yīng)對完長老的考驗，長老的語氣果然失望，揮手讓她退下。高位之上的東方城主突然開口，蒼勁的聲音傳到她耳邊：“你叫什么名字？”

　　大堂一時寂靜，她輕聲開口：“長諳?！?br />
　　東方城主浮了浮茶，已有皺紋的眼角盈滿笑意，聲音卻淡然：“長樂平安，是個好名字?！?br />
　　她微微抬眸打量這個東方城最尊貴的長者，不明白他的意思，卻聽他開口道：“這個小姑娘聰明伶俐，將她留下來吧?！?br />
　　大廳之上眾人神色莫辨，他看向她，是威嚴(yán)卻不失親和的嗓音：“準(zhǔn)備一下，明日拜入東方城。”

　　直到眾人皆已散去，她仍未從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白衣翩翩的東方寧站在她面前哭笑不得地?fù)]手，“醒神了?！?br />
　　她瞪大一雙眼，不可置信：“我竟然通過了，我竟然真的成為東方城的醫(yī)者了。”

　　東方寧挑起一雙秋水含笑的眼：“既然心愿達成，我們?nèi)ゴ溆褴帒c祝一下?！?br />
　　來自心儀男子的邀約她本不該拒絕，可在接二連三的喜悅之下，腦海中卻突兀閃過阿月清冷的面孔。她后退兩步：“改日吧，我還有事。”

　　她提著裙角跑出房門，曦光在她腳下投下長長的影子，帶著初夏熱烈的顏彩。

　　她并不知道阿月會在山中等到什么時候，或許他已經(jīng)等到了心儀的姑娘，離開了那個地方?？伤丝淌侨绱似惹械叵胍退窒碜约旱南矏偅瑤缀踝屗浰麄冎皇且娺^兩次的陌生人，除了他的名字，她對他一無所知。

　　仍是那條斑駁的青石臺階，仍是那座破敗卻溫暖的山神廟，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見到阿月。她在廟里等了半日，直到明月高懸，光輝繚亂，只得懷著遺憾離開，穿梭在寂靜林間時，身邊響起幾聲狼嚎。

　　她嚇得慌了神，站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直到夜風(fēng)卷著花香拂過發(fā)端，那是她所熟悉的花木清香。

　　“夜行山路，不害怕嗎？”

　　月光下，他就站在五步之遙的地方，月色襯著青衣，眉目清冷如舊。這是她第三次見到他，眼底卻有百轉(zhuǎn)千回的情緒。

　　她扶住一旁的高木，穩(wěn)住發(fā)抖的身子，嗓音卻含笑：“阿月，我進入東方城了。”

　　他緩步走近，沒有情緒的聲音響在她的頭頂：“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她點點頭，下一刻花木清香已近在鼻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她的肩上，是溫柔又小心翼翼的力道。

　　“你在發(fā)抖？”她還想故作鎮(zhèn)定搖頭，他的手指卻已橫過她的肩膀，落在她的腰間。身子凌空而起，清冷嗓音響在耳側(cè)，“別怕，長諳。”

　　她想回答他不怕，眼角卻開始泛紅，唇間溢出哭腔，卻被她抿唇壓住。

　　他腳步頓了一下，在涼白月色中低下頭來，幾乎挨著她的鼻尖，“害怕的話，可以哭出來?！?br />
　　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告訴她，你可以哭出來。在我面前哭出來。

　　她終于沒忍住放聲大哭，在這萬籟寂靜的山林里，只有她哭泣的聲音，像風(fēng)盤旋在他耳邊。

　　他抱著她一步步踏下青石臺階，在最后一階處將她放下。衣袖似風(fēng)拂過她的下頜，冰涼的指尖落在她的眼角，輕輕替她揩去眼角淚意。

　　“回家吧，長諳?！?br />
　　她伸手握住他半片衣角，想說什么又止住，片刻，支吾道：“阿月，你還沒等到你心儀的姑娘嗎？你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她會不會不來了呢？”

　　他與她隔著一層臺階，她需要仰頭看他，從這個角度，她只能看見他微抬的下頜，還有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

　　他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將手掌覆在她的頭頂，“長諳?！彼谐鏊拿?，帶著月色溫柔，“你要小心?！?br />
　　她偏著頭茫然：“小心什么？”

　　身后山林拔地而起一股狂風(fēng)，吹得山霧彌漫，葉聲簌簌，她在青石臺階站了許久，茫然神情從面上一點點褪去，最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轉(zhuǎn)身離開。

　　?????????????????肆

　　拜入東方城的過程很順利，唯一令她不安的是一直注視著她的東方城主，她不明白這個身居高位的長者為何會對她如此關(guān)注。

　　回到已安置妥當(dāng)?shù)耐ピ海瑬|方寧抱著一疊泛黃的書冊在等她，“這是我根據(jù)你的情況挑選出來的醫(yī)書，不懂就來問我?！?br />
　　她沒想過有一日會被東方寧如此溫柔相待。

　　可并沒有想象中的雀躍，她接過書冊低聲道謝，他撣撣衣袖，俊朗眉目溢出笑意：“我?guī)阍诔抢锕涔浒?，東方城不僅醫(yī)者出名，奇花異草也是一大賞景。”

　　她想到莫名對她關(guān)注的東方城主，點了點頭。

　　正是初夏盛景，花藥開得正好，穿過大片奇異的白紫花木，東方寧介紹說此花是從何地移栽而來，存活又有多不宜，藥效奇好可醫(yī)何種癥狀，但她完全沒有在聽，直到穿過花徑來到一塘蓮湖旁，終于開口問他：“寧少主，你可知東方城主為何會將我留下來？”

　　他在藤蔓間俯身，撞落幾株紫藤花瓣：“你心神不寧，就是在想這個？”手指接住幾瓣落花，“爹不是說了嗎，你聰明伶俐，醫(yī)術(shù)出眾，是個好苗子?！?br />
　　她定定看著他：“寧少主，那些話，我不會信的?！?br />
　　他暢聲大笑，黑眸微微挑起：“那我說是我拜托爹將你留下，你可會信？”

　　她仍是搖頭。

　　他笑嘆一聲，揉揉她的頭發(fā)：“你真是個有趣的姑娘。爹為何會將你留下來，自有他的深意，若他想告訴你，你自然能知道。”

　　她有些別扭地偏頭，看向蓮塘初放的重瓣白蓮，陽光照進波光粼粼的水面，竟讓她有些目眩。風(fēng)吹起湖心亭白色的帷幔，吹醒睡在蓮夜之下的紅鯉，明明是第一次來這里，她卻莫名生出幾分熟悉感。

　　不僅此地，整個東方城都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她想不通那是什么，索性不想，安心在城內(nèi)修習(xí)醫(yī)術(shù)，日子過得平凡，而意外出現(xiàn)在六月的一個雨夜。

　　一群黑衣人在傾盆大雨的夜里闖入她的房間，她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驚叫便被打暈。

　　她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她是被疼醒的，四肢有冰涼之感，能清晰感覺到鮮血從體內(nèi)一點點流盡，她竭力睜開雙眼，只看見昏黃燈光映著房梁模糊的雕紋。

　　生機在隨著鮮血流逝，她竟還撐著最后一絲清明計算自己在這樣的傷勢下還能堅持多久，是否能等來救助之人。

　　可誰會救她呢？一直以來，她都是孤獨一人罷了。

　　四周寂靜，鮮血滴答，她終于再難維持神智，緩緩陷入黑暗。只是在光明徹底退散的那一刻，鼻尖傳來花木清香，她似乎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花香可真好聞啊，令她竟也不覺得疼痛了。

　　黑暗將她淹沒，眼前卻突兀撕開一片光亮，唇間滾出一聲呻吟，她似從夢中乍醒，大大喘出一口氣。

　　她還活著。

　　她被人抱在懷里，手腳冰涼，可心在熱烈得跳動，她低低咳出聲，正抱著她疾馳的人頓下腳步，發(fā)抖卻關(guān)切的嗓音：“長諳？”

　　是東方寧的聲音。

　　她撐著意識睜開眼，頭頂明月高懸，在密林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萬籟俱靜的山林，只有他大口大口喘氣的聲音。

　　“長諳?！彼趾傲艘宦曀拿?，竟有微微哭腔：“太好了，你沒事?！?br />
　　借著涼白月光，她看清他胸前心口的斑斑血跡，他的懷抱是那樣溫暖。

　　“謝謝你救了我。”

　　他抱著她，深深埋進她的肩窩，嗡嗡的嗓音：“長諳，對不起。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我們就回家了。”

　　醒來的時候她睡在自己的房間，滿室濃郁藥香，神色憔悴的東方寧單手支額似在小憩。她撐著身子坐起來，記憶中受了傷的四肢沒有任何不適，似乎那樣接近死亡的一幕只是一場恐怖的噩夢。

　　東方寧被她驚醒，匆匆忙忙端了藥讓她服下，又替她把脈診治一番，終于露出釋然的表情。

　　她怔怔看著他，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遙不可及的心儀男子是從何時開始竟離她如此之近。

　　下午時分，身份尊貴的東方城主也來探望她，令她受寵若驚。從他口中她得知，前夜有匪徒潛入東方城妄圖偷藥，至于為何會對她下手，原因尚未查明。

　　他語重心長拍拍她的肩：“不過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好好養(yǎng)傷，不要多想?！?br />
　　經(jīng)過這樣一場浩劫，長諳在東方城的日子突然變得優(yōu)越起來。無論是東方寧還是東方城主，都對她有著異于常人的關(guān)懷，竟令她有一種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可笑錯覺。

　　東方寧曾是她遙不可及的夢想，如今夢想似乎已經(jīng)實現(xiàn)。他常陪著她修習(xí)醫(yī)術(shù)，她習(xí)慣進山采藥，他總是陪著她，在那條青苔斑駁的青石臺階來回上下。

　　山林一如既往的幽靜，唯一的不同是朝北的半山樹木全部枯萎，她在山腳抬頭望去，一邊綠意盎然，一半枯木凄黃，竟也成了賞心悅目的奇景。

　　東方寧接過藥簍，關(guān)切的嗓音：“長諳，你在看什么？”

　　她定定看著蜿蜒而上的青石臺階，近乎夢中的呢喃：“誰在這里，等過誰呢？”

　　參天古樹在風(fēng)中搖晃枝葉，像是無聲的回伍

　　長諳開始常在夜里夢見一些陌生的畫面，時而是中年男子模糊的笑臉，時而是青衣少年孤寂的背影，竟讓她分不清夢與現(xiàn)實。

　　夏日的蓮塘池光瀲滟，不知從何時起，她喜歡坐在這里發(fā)呆，好像曾有無數(shù)個日夜，她都在這里戲水賞蓮。

　　那些越來越深刻的熟悉感，終有一日在東方城主那里得到解釋。

　　他目露憐惜，是嘆息的聲音：“長諳，你還沒想起來嗎？東方城，曾是你的家?！彼钢徧翆γ婺亲瘢斑€記得嗎？我曾背著你爬到雕像上去數(shù)星星?！?br />
　　她閉上眼，在他一言一語中一點點回憶起過去。高大的男人背著小小的她，看遍東方城每一個角落，那時候，這座尊貴的藥城，是屬于她的家。

　　“你的父親與我是故交，他死后你也失蹤了，我找了你很多年。你還記得寧兒和你在這里玩鬧時將你推下水的事嗎？”

　　他面上浮現(xiàn)懷念的笑意：“寧兒第一次受罰便是因為此事，你還因此足足一月都不曾和他說話?！?br />
　　所以才會將她留下來，給她足夠的關(guān)懷。只因她曾是東方家族走失的姑娘，有與她早逝母親九分相像的容貌。

　　她望著湖光池水，良久，顫抖的嗓音：“我爹他，是怎么死的？”

　　東方城主看向別處，語氣低沉：“長諳，有些事我不想告訴你，你只需像你父母期望的那樣，長樂平安。”

　　再一次進山采藥已是盛夏，山外日頭毒辣，山內(nèi)卻清涼幽靜。她一步一步踩上青石臺階，在石階的盡頭處，青衣少年孑然而立，修長背影與夢中的畫面漸漸重合。

　　她在原地站定，冰冷眸子映著綠影，漸漸盈上笑意，對著他的背影道：“真開心能在深山里遇到人，我叫長諳，你叫什么？”

　　他在綠光中緩緩轉(zhuǎn)身，腳邊花草襯著衣袂上的枯黃頹葉。冷泉清月的一雙眼，蒼白如雪的一張臉。

　　“阿月。”

　　她拍拍藥簍，含笑的嗓音：“我需要一些珍貴藥草，但是我不熟悉山路，你能帶我去嗎？”

　　他靜靜望著她，好半天，輕輕點頭。

　　他帶著她來到一座花草枯敗的山谷，谷內(nèi)藥香四溢，她很容易便找到幾株需要的藥草。待她采完，阿月陪著她下山，就在那條長長的青石臺階上，她突然頓住腳步，回身笑意盈盈問他：“阿月，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日光照著他蒼白面容，一絲血色也無，他仿佛疲憊地閉了閉眼，冷冰冰的兩個字：“沒有?！?br />
　　繡著枯蘿黃葉的衣袖卻微微抬起，顫抖的手指將要覆上她的頭頂，卻被她察覺一把握住手腕。

　　她仍是笑著模樣，語氣里卻沒有半分笑意：“又要抹去我的記憶嗎？”

　　他垂眸定定看著她，良久，微微皺起眉眼：“什么時候知道的？”

　　她微仰著頭，看著不知道什么地方：“一日一日，一點點想起全部?！?br />
　　已經(jīng)不記得第一次相遇是何時，采藥的少女，偶遇的少年，他總是沉默少言，以等人的借口陪著她度過山林可怕的夜晚，將她帶到長滿藥草的山谷，翌日又將她送下山。幽深的山嶺什么危險都可能發(fā)生，毒蛇，野狼，猛虎，她遇到過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會出現(xiàn)，替她抵抗一切危難。

　　她在他的保護下度過這十幾年的懵懂歲月，卻在每一次下山時被他抹去記憶。每一次于她而言的初見，于他都不過是重逢。

　　她閉了閉眼，這些年比誰都堅強的姑娘，此刻卻再也忍不住眼角的淚。

　　“能想起的第一次相見，是那個大雪天吧。你燒雪水給我喝，你說喝了雪水，會像雪一樣白?！?br />
　　“你說你沒有名字，因為我喜歡月亮，你便以月為名?！?br />
　　“在山腳遇到野狼那一次，是你先抱著我逃走，放在了獵戶會經(jīng)過的路上，我記得荊棘刮傷了你的手背，你卻笑著對我說不疼。”

　　“每一次你都告訴我，你在等人，每一次我都會問你在等誰，為什么不告訴我呢。”像是難過得不能自已，顫抖的手指捂住眼睛，眼淚卻仍從指縫滴下來，“你在等我。”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qū)е逻@些被他抹去的記憶又再次回到她的腦海，可她終于能明白每一次見到他時莫名的心安與信任，她以為這些年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原來他一直都在啊。

　　像夜幕溫暖的月光，時時刻刻將她照耀，護她長樂安康。

　　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寸寸下移，直至與他十指相扣，她滿臉是淚地望著他，笑容卻明朗：“是山鬼還是神仙，都沒有關(guān)系。阿月不要再躲著我了，好嗎？”

　　他抿起毫無血色的唇，眼底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顫抖而沙啞的字語：“好?！?br />
　　???????????????陸

　　七月初七，長諳一大早便進山，不同于往日采藥的裝束，有精致的妝容和美麗的衣裙，七月乞巧，她想要阿月陪她下山。

　　他站在山神廟前，衣袖如枯蝶貼著孱弱身姿，“長諳很想和我一起下山游玩嗎？”

　　她仿佛沒察覺他的虛弱，握住他冰冷手指，含笑的嗓音：“我想和阿月一起放花燈，猜燈謎，買好吃的零嘴，就像世間所有的戀人一樣?！?br />
　　他垂眸看著她，不愛笑的面上緩緩綻出笑意，彎著唇角，是溫柔模樣：“既然是長諳期望的，我答應(yīng)你?！?br />
　　他們牽著手走過林間幽道，踏下青石臺階，在最后一階石階處，他回頭望了眼風(fēng)聲嗚咽的山林，然后轉(zhuǎn)身向前，毫無猶豫。

　　這是他第一次下山，一切于他都是陌生的。他從未見過這么多人，聽過如此熱鬧的叫賣，他們在擁擠人群中穿梭，相握的手卻一刻也沒有放開。

　　只是一步一步，他開始覺得越來越累。長諳握緊那雙毫無溫度的手，仍是笑意盈盈的聲音：“阿月，你說那盞花燈會帶著我們的愿望飄到什么地方呢？”

　　他握緊她的手指，疲憊卻溫柔語氣，“想知道的話，我們跟上去看看吧。”

　　穿過十二洞橋，穿過護城河岸依依楊柳，載滿心愿的花燈在河面飄飄蕩蕩，順著流水飄到了山腳。

　　身后人音已散，花燈就停在青石臺階旁的水塘邊，長諳俯身去撿，身后山林突然風(fēng)聲嗚咽，他甩開她的手，轉(zhuǎn)身奔上青石臺階，長諳有些發(fā)抖的聲音叫住他：“阿月，不要去?！?br />
　　他腳下一頓，緩緩回身，她已追上來，就站在高一階的石階上，緩緩握緊袖中短刀，架在他的頸上。

　　他偏著頭，閉了閉眼：“原來長諳一直在騙我。”

　　他能感覺到他守護的仙藥正在被連根拔起，將他騙下山，不過是為了讓東方城的人能去到那片山谷采藥。

　　她拿刀的手在微微顫抖，嗓音卻仍然帶笑：“你不是一直也在騙我嗎？”她離他更近一些，唇畔幾乎貼著他的耳際，是親密無間的姿勢，“你一次又一次救我性命，不過是因為你殺了我的父親，而在愧疚贖罪不是嗎？”

　　天邊落下一聲驚雷，他猛地一顫，動了動毫無血色的唇，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半仰著頭，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就像一對戀人在緊緊相擁，握刀的手卻力道漸重。

　　“怎么不說話，怎么不反駁我？阿月，只要你說一句你沒有殺他，我就信你?！?br />
　　可他沒有出聲，他只是緊緊捏住衣袖，似要沉默到天荒地老。

　　她笑了一聲，眼淚卻不可抑制地落下來。東方城主告訴她真相的時候，她是不信的。東方家族發(fā)現(xiàn)了山谷的藥田，派了父親作為守藥人日日照看，可想要吸取仙藥靈氣的山鬼殺了父親，霸占了那片藥田，甚至整座山林，令這座山成為東方城的禁地。

　　她不愿相信，可他用沉默坐實了所有真相。

　　“阿月?！本拖駸o數(shù)次，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殺不了你。你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可我永遠(yuǎn)也不會原諒你?！?br />
　　短刀緩緩落地，她側(cè)身踏下臺階，背對著他：“也永遠(yuǎn)不想再見到你?！?br />
　　一步又一步，她踩著石階而下，這條他們一起走過無數(shù)次的青石臺階，卻總是一個向著山上，一個向著山下，就像他們永不可能交匯的命運。

　　她不知道此刻站在身后的阿月是何種模樣，她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只是一步步踏下石階，每一步都仿佛用盡了畢生力氣。

　　黃昏的光影漫下來，當(dāng)她終于走完這條并不漫長的石階，山腳的水塘倒映出她滿頭的白發(fā)。

　　而身后山林卷起狂風(fēng)，夾著熊熊火光，就像落幕的夕陽，燒紅了半邊天空。

　　東方寧找過來時，整座山林已化為焦土，無論是那片藥谷，還是覬覦藥谷的東方城主，都在這場大火里消失殆盡。

　　滿頭白發(fā)的長諳就蹲在山腳的池水旁，像一具沒有生氣的雕像，隨時都會支離破碎。

　　他在她面前站定，含著苦笑的嗓音：“長諳，跟我回去吧。”

　　她終于抬頭，沒有情緒的一雙眼，“回去？”突兀輕笑一聲，“天下之大，再也沒有我想去的地方了?！?br />
　　冷風(fēng)吹開滿山焦灰，像天地之間紛紛而下的細(xì)雪。而她在這場細(xì)雪中漸行漸遠(yuǎn)，仿若走向生的盡頭。

　　???????????????尾聲

　　盛滿赤紅之水的茶盞已變得清澈，流笙輕點水面問她：“你想知道什么？”

　　她蹙著眉頭，迷茫的語氣：“我想知道我的父親到底是怎么死的?！笨聪蛩ㄊ幯牟璞K，嗓音微微發(fā)抖：“我想找到阿月，可我找不到他了?！?br />
　　流笙嘆出一聲氣：“你怎么可能找到他，在你白發(fā)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死了?！?br />
　　她猛地抬眼，不可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他是山鬼，他怎么會死?！?br />
　　流笙看向窗外迷蒙的天，沒有情緒的聲音：“連神仙都會死，何況只是山魅?！?br />
　　茶盞一晃，漸有畫面浮現(xiàn)。

　　是幼時的她在東方城和父親嬉笑玩鬧的畫面，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東方城主，而是她的父親。

　　東方城主表面與父親兄弟相稱，暗地卻想盡辦法想將醫(yī)術(shù)出眾威脅到他的父親逐出東方城。她五歲那一年，他等到了這個機會。

　　她的確曾與東方寧玩耍時被他無意推下水，可真相是她溺水而亡。

　　少不經(jīng)事的東方寧哭著將這件事告訴東方城主，他卻利用這個機會教唆她的父親偷走東方城珍藏百年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仙藥。

　　已經(jīng)失去深愛的妻子，將全部愛與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的父親毫不猶豫便冒著被徹底逐出家族的危險偷出仙藥，抱著她的尸體逃走了。

　　可那仙藥的起死回生之說不過是傳言罷了，她沒有活過來。中年男子再無念想，跪在山神廟前痛哭流涕，卻驚動了山中精魅。

　　他無法理解人類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可他認(rèn)識男子懷中的小姑娘。每一次她隨父親進山采藥，總能在細(xì)密葉縫里發(fā)現(xiàn)剛剛能幻化為人形的他，朝他露出甜甜的笑。

　　她是第一個看見他的人，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已經(jīng)死去，他想要救活她。

　　山魅能夠以自身靈氣為引，將生機轉(zhuǎn)移，于是當(dāng)男人將突然現(xiàn)身的他當(dāng)做神仙，磕頭求他救自己的女兒一命時，他沒有拒絕。

　　將父親的生命轉(zhuǎn)移到女兒體內(nèi)，她活了過來，深愛女兒的父親卻代替女兒死去。

　　她帶著他的靈氣漸漸長大，每一次進山他都能感覺到她?？缮谨缺静辉摵腿擞腥魏螤砍?，為了不牽連到她，每一次都要耗費靈氣抹去她的記憶。

　　有誰知道，他有多希望她能記住他。

　　直到她被東方城主認(rèn)出來，他們認(rèn)為她的死而復(fù)生是仙藥起了作用，便心生惡念打算將她放血煉丹，重筑仙藥。

　　她曾以為是東方寧救了她，可如今終于看清，在那樣漆黑的一個雨夜里，青衣少年攜風(fēng)雨之勢而來，總是清冷的少年猶如修羅，抱著鮮血淋漓的她沖出了東方城。

　　她捂住嘴，眼角無聲掉下一滴淚，聽見流笙嘆息的聲音：“山魅因山林精氣而生，終生不可離山，一旦下山，便如同將樹根從土里拔出，自斷生機?！?br />
　　伴著流笙縹緲嗓音，她看見暗無天日的山神廟前，阿月不顧已受損的身體，以靈氣為引，抽取半山樹木的全部生機，轉(zhuǎn)移到了她的體內(nèi)。

　　他青衣之上的綠蘿翠竹正在片片枯萎，就像他的漸漸枯萎的生命一樣。

　　而不明真相追過來的東方寧看見了全部。

　　他從父親那里知曉她就是曾被自己失手殺死的姑娘，滿心內(nèi)疚怎能再下殺手，便將在林中所見一一告知東方城主，令他放過長諳，轉(zhuǎn)而對阿月下手。

　　東方城早知山中有一片長滿奇珍仙草的山谷，但每次尋藥皆被山鬼阻擋，后來便也放棄，如今只要利用長諳殺掉山鬼，那片藥田便能被他們占為己有。

　　于是故意誘導(dǎo)長諳已經(jīng)忘卻的幼時記憶，令她相信阿月殺害了她的父親。而因阿月太過虛弱，那些被他抹去的記憶便漸漸被長諳想起。

　　她不愿意相信阿月對她的好皆是因為愧疚，可當(dāng)她質(zhì)問他時，他怎么能讓她知道她父親是以換命為代價才讓她活下來。若她知道真相，在今后的歲月里都將背負(fù)內(nèi)疚與痛苦。

　　他只希望她能一世長安，哪怕她誤會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至今仍不明白人類的情感，可他卻愿意用性命來愛這個姑娘。哪怕陪她下山就會加速死亡，哪怕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哪怕那一日她所有的笑顏都是偽裝，可那是他最開心的一天。

　　他們一個向著山上，一個向著山下。每行一步，他的生命在流逝一分，每行一步，她的長發(fā)白了一寸。若她回頭看上一眼，便能看見那個孤寂的青衣背影在漸漸透明，徹底消失于這人世間。

　　可她沒有回頭。

　　直到她走到山腳，山中騰起大火，那是他拼盡最后一絲靈氣燒毀不能被人類得到的仙藥山谷。山林毀，山魅亡，她的體內(nèi)失去屬于山魅的靈氣，頃刻白發(fā)，這就是所有真相。

　　這樣殘忍，令人無法承受的真相。

　　她捂住眼，已無力哭出聲，逃也般的離開了茶舍。

　　流笙望著她的背影，低低嘆出一聲氣。這世上總有這樣一類人，你永遠(yuǎn)不知道他有多愛你，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在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