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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亞特女裁縫

發(fā)表時間:2018-08-14用戶:文字君閱讀:1540
  布里亞特女裁縫(中篇小說)
  路遠(yuǎn)
  這是一個關(guān)于母親的故事,年代有些久遠(yuǎn),像一塊已經(jīng)褪色的布料
  1
  從來沒有上過學(xué)的葵花并不知道,那個怪異的天氣是一種百年不遇的自然現(xiàn)象。
  那年早春,當(dāng)她站在一大片一望無際的荒涼的土豆地里,呆呆地仰起頭來眺望著天空的太陽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剛才還明晃晃毒辣辣的日頭,此刻變成一個黑乎乎的輪廓,像一只不祥的烏鴉蹲踞在一片虛無中。
  很多年后一位女作家告訴她說,其實那個黑太陽并非老天爺作祟,而是一場太陽風(fēng)暴,在太陽系中所揚起的太空灰塵和天體殘片,阻擋了百分之九十的陽光。母親卻依然不肯相信,固執(zhí)地?fù)u頭說:“那一定是天老爺在顯靈哩,要不,我咋會在那時候遇見了那槍崩頭呢?”
  她所說的“槍崩頭”不是別人,正是我的養(yǎng)父。
  口外察哈爾的風(fēng)一年四季都是硬邦邦的,尤其是春天的風(fēng),簡直就是一把把小刀,扎在人臉上生疼。所以葵花下地干活兒的時候,總要用一塊頭巾把臉包起來,只露出兩只毛乎乎的眼睛。只是她的手就沒那么幸運了,從剛剛解凍的泥土里尋覓那些去年秋天遺落下來的土豆,光憑一只小耙子不行,得用手去摳,十個指頭都得與那冰塊般的土豆接觸才行,這么一來,她的每一根手指頭肚兒上都“變裂子”哩,指甲蓋兒與肉結(jié)合的部分先是滲出細(xì)微的血,后來是膿,一陣陣地疼。她直起腰來,用左手揉著右手的手指肚,或者用右手揉搓著左手的指頭,這樣便能緩解一下那討厭的疼痛。
  土豆在這里被叫做“山藥”或者“山藥蛋”,是窮人的救命糧。這兒的黃沙土壤特別適合山藥生長,每年,莊戶人在野外大面積開荒種植土豆。秋天收獲時,總會有些因為粗心大意而被疏忽的土豆,有的被埋在土里,有的則露出半個頭兒來在浮土上。在曠野冰凍了整整一個冬天,這些土豆已經(jīng)被凍得發(fā)黑。雖然顏色不大好看,但在春荒時節(jié),卻是人們充饑的極好食物。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應(yīng)該怎么樣把那些凍土豆撿回家,化開,再將里面的酸澀的水分?jǐn)D壓出來,然后放在籠屜上去蒸。蒸熟的凍土豆很有韌勁兒,咬上去感覺是在吃肉。
  葵花的婆婆是典型的小腳女人,她最討厭的是媳婦那雙大腳,更討厭媳婦眉心的那顆梅花痣。那顆痣是災(zāi)星的標(biāo)志——自從葵花嫁進來之后,這個家就接連不斷發(fā)生著災(zāi)難:先是老公公病倒癱瘓;然后是天災(zāi),地里顆粒無收;最后便是兒子躲丁,被砸死在一孔廢窯里
  丈夫死后,葵花成了婆婆的出氣風(fēng)箱,不管怎么拉,里里外外都是氣。她的小女兒靈芝只有三歲多點兒,不管吃甚,都吃得香甜,狼吞虎咽的樣子。婆婆罵她是餓死鬼轉(zhuǎn)的。自從給孩子斷奶后,婆婆容不得她待在家里,非要把她從家里趕出來,讓她到春寒料峭的田野里去刨山藥。
  今天運氣不賴,出來沒小半天,她已經(jīng)刨出半竹籃凍山藥蛋。那些黑色的塊莖一個個凍得像鐵疙瘩似的。她知道只要把它們化開,然后擠壓掉水分,它們就是絕好的美食!
  葵花一邊在一半凍土一半變酥軟的土地上挖掘著、尋覓著,一邊想著心事兒。她十六歲嫁人,今年剛剛二十歲,原本是個不愛動心思的女子,可是自從死了丈夫之后,她不得不認(rèn)真地考慮一下未來了。
  是的,自己妨死了男人,又沒能給婆家生下個能傳宗接代的兒子,這就是她的罪過!她還這么年輕,以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可是汪家能讓她這么平靜地一直生活下去么?這些天她一回到家,就看見婆婆和公公在竊竊私語,一看見她馬上住了嘴,什么也不說了。他們似乎在預(yù)謀著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無疑是與自己有關(guān)的。什么事情呢?難道他們是想把她送回到娘家嗎?如果真是那樣,倒也合了她的心愿了。大不了帶著孩子一起回娘家吧,反正這世道也變了,大家都嚷嚷說解放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了。
  風(fēng)依然小刀般割著人的臉。她把頭巾往緊捂了捂。抬眼望去,附近溝洼里還有積雪沒有消融,但那雪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像一塊破抹布一般陳舊不堪了。有一只灰鼠站立起來向她這邊張望著,也許它是寒冬之后第一只從洞穴里跑出來的野鼠罷?
  日頭已經(jīng)爬到了頭頂上。她又抬眼望了一下——快晌午了?。】蓱z的靈芝一定正在家里哭嚎著呢,每當(dāng)這時辰,孩子就餓上啦。這些日子她在地里忙,根本沒時間回去給孩子做飯。一想到小女兒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她就難受得不行??墒怯帜苷k呢?孩子的生日又要到了,過了生日就又長一歲。可等她長成大閨女,那還早哩!倒是她的食量天天增大,個頭兒也瘋長,看上去倒像是五歲多的樣子呢
  心里正想著孩子,幾乎沒有任何預(yù)兆,黑暗就一下子降臨了
  2
  大約正午時分,太陽突然黑了,黑得迅速,黑得嚇人。
  葵花從來沒有見過這場面,頓時嚇呆了。她放眼望著田野,空曠的田野盛滿了陰暗。四下里看不到一個人。她不明白天氣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這時候只有她剛才在地埂上攏的那堆火散發(fā)著明亮的光芒。昏暗中從遠(yuǎn)處望去,那堆火特別醒目,成了一個標(biāo)志。火焰畢畢剝剝地?zé)?,火星子爆裂出來,像過年放的禮炮一樣躥著明麗的光色。這堆燒旺的火卻愈發(fā)襯托出四周的黑暗。她感覺到了恐懼,正思索著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時,突然聽到一聲刺耳的槍聲。
  其實她并不能確切地辨別出那是槍聲,以為是炮仗聲??烧略缇瓦^完了,龍?zhí)ь^也抬過了,誰家有錢沒地方扔,會放炮呢?
  偏遠(yuǎn)的山洼里能聽到槍聲也是極少的。日本人在的時候響過幾槍。后來鬧土匪也響過幾槍。大概是因為這兒太窮了,所以日本人和土匪都不常來。不過前幾天從鎮(zhèn)上來了一掛馬車,車上坐著四五個穿著黃土布軍裝的年輕人,還有一個鼻梁上架著個二餅眼鏡兒的,大家叫他“蘇教導(dǎo)”??ú恢馈敖虒?dǎo)”是多大的官兒,反正,別人背著的是長槍,他腰里挎著的是短槍,而且他的“洋迷迷”(注:衣服口袋)里別著一桿鋼筆,這說明他肯定是個當(dāng)官兒的。聽人說他們是縣里派下來的土改工作隊。她也鬧不機迷(注:不明白)甚個是土改,也懶得去打聽??傊@些與自己都不相干,管它做甚呢!不過,有一位留著短發(fā)的女同志在村里做演講,她去聽了幾句。有些句子倒讓她心動——婦女解放啦,婚姻自主啦,寡婦可以改嫁啦
  如果寡婦可以改嫁,那自己為啥還要待在汪家吃苦受氣呢?為啥不能離開呢?
  從那時起她的心眼兒就開始活動了。她決定離開汪家,一定要離開。只是,離開之后,去哪兒呢?
  思來想去,居然尋不到一個去處。當(dāng)然可以回娘家,可是娘家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突然再添兩張嘴,這不是要爹娘的命嗎?更何況,爹的觀點和婆婆一樣,認(rèn)為她是個掃帚星,她到哪兒,哪兒就不吉利。所以爹一見她就拉個驢臉兒不說話。她就是去討吃要飯,也不愿意看那張驢臉,所以,娘家是不能回的。
  夜兒黑地(注:昨天夜里),她到院子里取靈芝的尿罐子,聽見婆婆公公又在屋子里嘀嘀咕咕說什么。她多個心眼兒過去聽了一下,聽見他們是在說她,聲音壓得低聽不太清楚,只聽見:“三喇嘛溝牛家人家愿出四塊大洋哩,還不算一只羊,幾袋子山藥蛋呢”“那孩子咋辦?”“孩子姓咱家的姓兒,當(dāng)然得留下啦”“那要是她不情愿哩?”“不情愿?由不得她哩,一根繩子綁了狗日的,她能咋的!”
  那兩個聲音一高一低,一粗一細(xì)。公公雖說癱在炕上下不了地了,可嗓音比以前更大了,說話說像拿喇叭筒在吼。
  那時她的思緒一下明朗起來——他們莫不是要把我綁起來賣到三喇嘛溝?
  怪不得今天早上出門下地的時候,婆婆一反常態(tài),笑瞇瞇地看著她,叮囑她今天早點兒回來,還讓她換上一身過年穿的新衣裳
  在地里撿凍山藥蛋時,她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自己眼下的處境:自己就是一只被捆綁住的羔羊,要殺要剮或者是賣給他人,全由主家一句話。天老爺呀,你都看見了吧?他們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呢!
  想到這兒時,她全身發(fā)抖如篩糠一般。整整一晌午她都在思謀著這件事情:咋辦?咋辦?
  聽到槍聲的時候她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是自己的胸腔突然爆裂開來。那聲音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割裂開一大塊厚實的黑暗。
  3
  由于天色太昏暗了,她幾乎沒看見那個人是從哪個方向跑過來的。她覺得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下子就落到她眼跟前。
  驚愕只有一剎那,她認(rèn)出了這個男人原來是德善鎮(zhèn)的黑教員。
  黑教員姓黑,他是去年一個人從河北桑干河那邊來到德善的。德善是個小鎮(zhèn)子,初小建了有幾年了,附近幾個村略富一點兒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鎮(zhèn)里去念書。如果是富裕人家的孩子要上完小,就得去天順鎮(zhèn)。德善鎮(zhèn)的初小破破爛爛,要甚沒甚,最缺的是教員。黑教員肚子里顯然裝了不少墨水,校長只和他說了三句話就決定留下他了。那三句話里有一句是俄語??ㄔ谇皫滋齑謇镩_婦女識字班的時候見過他。穿土黃軍裝的工作隊里有個留短剪發(fā)頭的女人,她熱情得像團火,不由分說把葵花拉到了識字班。黑教員是工作隊從鎮(zhèn)里完小請過來的教員。他對村里的那伙大閨女小媳婦剛剛說了句“我姓黑”,大家就哄地一下笑起來了。聽說過姓黃的姓白的姓紅(洪)的,可誰聽說過姓黑的呀?于是大家伙兒就都叫他“黑教員”。
  黑教員講課很有耐心。女人家都喜歡聽。其實是喜歡去看那一表人才。黑教員梳著偏分頭,穿一件非常合身的中山裝,褲子上的兩條筆直的褲線棱角分明,一雙黑皮鞋擦得锃亮,蒼蠅落上去會滑個跟斗。黑教員的面皮一點兒都不黑,很白,人就顯得很秀氣。村里的女人沒見過這么秀氣的男人,她們不關(guān)心他在黑板上寫的那些字兒是個甚,目光始終跟隨著這男人轉(zhuǎn),心想:這么精致的男人是咋生出來的呢?
  葵花去聽他講課時懷里抱著靈芝。小靈芝不喜歡那地什,非得要走,拉著娘的衣襟,哼哼唧唧鬧騰著??ㄕ逡埠宀蛔 U龑擂文?,黑教員走過來,從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塊水果糖,剝?nèi)テ?,放進靈芝的嘴里。他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始終和藹地微笑著。這一招極靈,小靈芝馬上就不鬧了。她從來沒有吃過水果糖,那種奇異的甜味兒一下就征服了她。葵花從他身上嗅到一股洋胰子的香氣。那是她一輩子頭一回從一個男人的身上聞到了香味兒。
  為了那一塊水果糖,葵花心里牢牢地記住了黑教員。
  小靈芝也記住了。
  所以當(dāng)她在昏暗中看到黑教員十分狼狽的樣子時,還是感到萬分的吃驚。
  “你咋的啦,黑教員?”
  黑教員已經(jīng)不是前些日子那種溫文爾雅的模樣兒,光滑的頭發(fā)亂得像秋天田野上的沙篷草,臉上涂抹著血污,腳上那雙閃亮的皮鞋已經(jīng)黯淡無光,并且只剩下一只,另外一只光著腳板子。他的目光比被獵人追捕的狼還要絕望。他喘著粗氣對她說:
  “他們抓我你幫幫我好嗎?”
  葵花不知道他說的那個“他們”是誰,但是她馬上明白了這個男人遇到了危險,需要她幫忙。她驚恐地?fù)u了搖頭,表示自己幫不了他。黑教員用失望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轉(zhuǎn)過身去,身影馬上消失在那濃如煙霧的黑暗之中。
  那時,不由自主地,葵花“嗨”了一聲。這一聲把那已經(jīng)消失的身影又勾了回來。
  葵花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用下巴頦朝著一邊微微點了一下。黑教員如驚弓之鳥地望過去,目光落在附近的一大堆山藥秧子上。那還是去年秋天起山藥時留下來的。也不知是哪家懶莊戶人沒有把這些山藥秧子拉回家當(dāng)柴燒,所以整整一個冬天它們就一直堆在這里。
  如果那天不是老天爺幫忙的話,黑教員是不可能被隱藏住的。那些土黃軍裝的人目光敏銳、搜查得極為仔細(xì)。他們和黑教員一樣,也是奔著火光來的。他們到來時,看見葵花安詳?shù)刈诨鸲雅赃?,不緊不慢地吃著她的燒土豆,吃得很香甜,兩個腮幫子鼓得滿滿的。燒土豆的香味兒在空氣中溫情地擴散著。當(dāng)他們向她問話時,她連眼皮兒也沒撩一下,被嘴巴里的土豆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看沒看見有個男人跑過去?。俊?br />  “見見了”
  “往哪邊兒跑了?”
  “那邊。”
  葵花胡亂指了一個方向。她的眼角忍不住往那堆山藥秧子上瞄了一下,見那邊平靜如常,就飛快地收回了目光。不料她的這個眼神兒被其中一個隊員看見了。那隊員心懷疑慮地走向那堆胡亂堆放的山藥秧子前。他手里端著一桿上了刺刀的長槍,舉著刺刀向那秧子堆里一下下扎過去。
  葵花覺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東西給咬了一口,但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那種等待疼痛到來的時刻比疼痛還要難熬十倍。幸好這時候那個短剪發(fā)頭的女同志氣喘吁吁地趕來了,她認(rèn)出了葵花。葵花對著她指了一下,那是剛才她胡亂指的方向。短剪發(fā)頭便罵那幾個男人:“笨毬貨,朝那邊跑了,還不趕緊迫呀!”
  那幾個男人似乎很聽短剪發(fā)頭的話,一起朝著那個方向跑去。他們的身影很快便融入深沉的暗色中。
  傍晚時,葵花把黑教員送到了附近的一孔廢磚瓦窯里。破窯已經(jīng)岌岌可危。葵花在心里祈求:天老爺呀,今兒黑地,可千萬不要落雨呀!
  4
  由于驟然而降的昏暗,葵花已經(jīng)徹底搞不清時辰了。天一直就是那么昏暗著,仿佛那股渾濁會永遠(yuǎn)籠罩天空。
  在那孔廢窯里,我的母親葵花,做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逃亡!
  其實逃亡的念頭這些天一直麻線團似的纏繞著她的心。不過,那還是一粒游移不定的種子,雖然那種子已經(jīng)萌芽,卻缺少一種力量促使它生長成型。黑教員的出現(xiàn),給了那粒種子足夠的催化劑,使它在一瞬間膨脹起來并且瓜熟蒂落。
  把黑教員安頓在廢窯里后,葵花趁著天黑回了趟家。進院子時她看見院子外面拴著一頭毛驢。三喇嘛溝的毛驢都長著一對兒白耳朵,她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她知道真的是牛家派人來了。她已經(jīng)托人打聽過牛家:那牛家有三個兄弟,老三是個傻子,每天除了見人就嘿嘿傻笑之外,連個里外都辨不清哩!村里人都管他叫“能帶鬼”(注:鼻涕鬼)。要娶葵花的,正是這個三后生。葵花聽了,心早冰瓦瓦地涼了。她恨狠心的公公婆婆,居然把自己賣給這樣一個“能帶鬼”當(dāng)老婆,那還不如讓她死了更好呢。
  沒有驚動公公婆婆,她把昨天夜里就準(zhǔn)備好的小包袱偷偷地從自己的房子里取出來。那里面是她的幾件替換衣裳,還有幾塊面人兒饃饃,是過大年時她偷偷藏起來的,以備急用。那面人兒放得時間久了已經(jīng)發(fā)干龜裂開來,但是用來充饑還是管用的。
  離開之前,她躡手躡腳走到婆婆的窗戶前,透過窗紙窟窿向里窺視著。她想最后再看一眼她的女兒靈芝。她的目光剛好看到女兒那稚氣的半張臉,其余半張臉被糊窗戶的麻紙給遮擋住了。當(dāng)她看到小靈芝并非像她想的那樣鬧騰,而是很乖巧地坐在炕上,靜靜地喝著一碗玉米面糊糊,下巴上涂滿了黃色的粘巴巴的糊糊,可她的小臉兒上始終洋溢著幸福的光澤。婆婆遞給她半塊饃,她接過來香甜地吃起來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母親葵花鐵下心來,決定背井離鄉(xiāng),遠(yuǎn)離這片土地。我不知道那時候淚水是不是模糊了她的眼睛,但我知道,一個母親如果做出這樣的決定會有多么艱難!
  一個女人,可以很柔弱,也可以很剛強??☉?yīng)該是二者兼而有之。我猜想,她之所以能舍棄小女兒而不顧,毅然離開那個窮鄉(xiāng)僻壤,開始了她另外一番命運,與其說是生活的逼迫,不如說是性格使然。
  母親剛毅的性格在她上了歲數(shù)之后,尤其顯得突出。她贏弱的外面下面藏著一顆十分剛強的心。在嚴(yán)酷的現(xiàn)實面前,她從來沒有低過頭。她生氣的時候和特別高興的時候,都會罵人“槍崩頭”。
  當(dāng)她回到那孔廢窯里的時候,黑教員已經(jīng)昏然入睡。她靜靜地坐在他面前看著他,等著他醒過來。早春的夜寒氣逼人,尤其是塞外之地察哈爾,節(jié)令不過小滿依然是冬天的感覺。黑教員穿得很單薄,他逃出來時身上只有一件深藍(lán)色的絨衣。睡夢中他的上牙和下牙不??呐鲋?,心身似乎依然籠罩在巨大的恐懼中沒有脫離出來??ㄓ糜行┍瘧懙哪抗馔?,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他從睡夢中喚醒。她推搡著他,低聲說:“該走啦,在這里睡會凍壞的?!焙诮虇T用發(fā)懵的目光看了葵花一會兒,似乎漸漸回憶起來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很快站了起來,伸了一個已經(jīng)麻木的胳膊和腿兒,盯著葵花肩膀上的那個小包袱問:
  “你真的打算跟我一起走???”
  葵花肯定地點了點頭。
  黑教員告訴葵花說,他打算往北走。北面,是遼闊的錫林郭勒草原。聽說那里非常富庶,到了那里,不愁沒有立腳之處。接著他又對葵花說:他有個表兄在那邊的草原上做裁縫,那是一個叫布里亞特蒙古人的部落。他那表兄的裁縫手藝極好,去那邊已經(jīng)兩年多了,被部落長留下,奉若上賓??牭健安每p”這個詞語時心里怦地跳了一下,仿佛心門深處有一扇門沒關(guān)牢,一只欲望的小兔子便從里面跳出來,用頭拱她的心,拱得她心癢難熬。她有些羞澀不安地問:
  “我能跟他學(xué)裁縫嗎?”
  黑教員似乎感到有些意外,他打量著葵花,看了一會兒,又抓住她的手看了一下,似乎是從她的手上來鑒定她能不能做裁縫??◤膩頉]有被別的男人摸過手,感覺臉上熱辣辣的。黑教員問她:
  “你喜歡做裁縫嗎?”
  葵花肯定地點頭。她指著自己的上身的花衣裳說:“這就是我自已做的呀!是我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呀”她還想告訴他許多,有關(guān)她手工活兒是多么的出色,可是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黑教員點點頭不再說什么??ǖ男奶嵙恕K龓硪患募依锿党鰜淼钠婆f的白茬皮襖,是她那死鬼男人放羊時穿的。她把皮襖遞給黑教員。黑教員黔默接過來,甚話沒說,穿上。然后,大步向外面走去。
  外面,風(fēng)兒正肆虐。大風(fēng)掠過窯頂時發(fā)出一陣野獸般凄慘的嚎叫。天依然黑沉沉的,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他們就在那個不知是甚時辰的日子里上路了。
  5
  再次看見一抹青天,是他們上路的第三天早上。
  那時他們已經(jīng)搭上了一掛馬車。那是幾輛結(jié)伴去遙遠(yuǎn)的烏珠穆沁草原上的額吉淖爾鹽場去拉鹽的車。去時是空車,捎個腳不成問題。由于是空車,一路上馬車跑得飛快??ㄓX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顛出來了。路上休息的時候,車還沒停穩(wěn),她就急忙跳下車去嘔吐。
  母親體驗了最原始的“暈車”。后來她無論坐什么車都暈,火車、客車、小轎車自不必說,即使坐慢騰騰的牛車也暈車。
  黑教員有些可憐地看著她嘔吐。他從車倌兒那里討了碗水來,遞給葵花??ㄓ酶屑さ哪抗饪戳怂谎?。喝了水之后,她感覺好多了。當(dāng)再次上路之后,她便有精神和黑教員說話了。二人交談了一路,葵花才弄明白黑教員為什么要逃亡了。
  黑教員說:他老家在一條叫桑干河的岸邊,那里有山有水土壤肥沃,家家都有果園,每年的收成都不錯。赫家是當(dāng)?shù)氐拇髴羧思?。?dāng)年爺爺憑借著~門手藝創(chuàng)立了一份家業(yè)。后世兒孫謹(jǐn)遵祖訓(xùn),勤儉持家,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黑教員在涿鹿縣城讀了完小,之后父親把他送到北平,他在北平讀完了中學(xué)又讀大學(xué)。沒想到就在完成學(xué)業(yè)回家那年,家里出事兒了
  母親每每給我講到這里的時候就不再往下說了,即便我再三追問,她也不肯說出赫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無奈,我只得自己調(diào)查。我終于找到一本當(dāng)年很有名的小說,從那本小說里我推測出赫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又查閱了黑教員的家譜,發(fā)現(xiàn)土改時他的家庭成分被劃為“地主”??梢韵胍?,他的父親以及他的家庭當(dāng)年承受了何等重大的“突變”。黑教員在一年前離開桑干河是為了躲避那場風(fēng)暴,一年后在察哈爾草原上的逃亡和流浪,依然是被風(fēng)暴所迫。
  據(jù)母親的回憶,他們從天順鎮(zhèn)出發(fā),到達(dá)阿巴哈納爾右旗的嘎魯廟,路上總共用了七八天的時間。路上似乎沒有什么事情值得她提及,只有一件事情她講起來感觸頗深——
  那是第五天的晚上,馬車停在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鎮(zhèn)上。車倌們兒住進了車馬大店??ㄋ鶐У拿嫒藘涸缫呀?jīng)全部吃光了。一天粒米沒粘牙,再加上一路的車馬顛簸,她餓得有些發(fā)暈。黑教員見她慘淡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到附近一戶富裕人家討要些吃的,不料剛剛進院.便被那家的狗咬住了小腿兒,哀叫聲中驚動了主家。主家出來,呵斥住狗,懷疑他是竊賊。他再三解釋,主家也不相信他所說,無奈之下,只得讓主家端來筆墨,他提筆行書,一筆漂亮的行楷終讓主家打消了疑慮。
  那主家因為自家的狗咬了一個文化人而感到良心不安,不但好吃好喝招待了黑教員,還給他帶了不少好吃的。一路上顛沛流離的黑教員受寵若驚,他急忙拿著那些好吃的趕回車馬大店,讓葵花吃??M懷感激地吃飽喝足,才發(fā)現(xiàn)那些食物中,居然有一袋子生葵花籽兒。
  “女人家,喜歡嗑瓜子兒。我拿到廚房去炒熟了,你路上嗑吧?!焙诮虇T瘸著一條腿要去廚房??ㄖ滥菞l腿是為她而負(fù)的傷,感激之情像許多毛毛蟲在心里爬著。她喊住了黑教員。
  葵花沒讓他去炒那袋子葵花籽兒,因為她舍不得吃。
  讓她最終感到遺憾的是——在到達(dá)嘎魯圖草原的頭一天,那袋子葵花籽兒卻被一場大風(fēng)給刮跑了,失落得干干凈凈
  6
  他們遇到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黃風(fēng)。
  無論是葵花還是黑教員,都沒有想到,被他們想象成天堂般的錫林郭勒草原,居然會用它最嚴(yán)酷的面孔迎接他們。
  拉鹽的馬車已經(jīng)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繼續(xù)向北而去。他們下了車,沿著另外一條羊腸小路向東走著。風(fēng)暴到來之前是有預(yù)兆的,可是他們卻沒有發(fā)現(xiàn)。從地平線那邊滾動著一團渾濁,天被壓低了,被那股可怕的力量壓的彎彎曲曲。渾濁漸漸逼近。接著便見那圓如球體的沙篷草滾滾而來,開始只有寥寥幾個,后來卻越來越稠密。這些滾動的柴草來勢兇猛,匯集起來猶如干軍萬馬在奔騰,勢不可擋。在風(fēng)的瘋狂的吼叫聲中,大地開始戰(zhàn)栗了。地上先是最輕微的塵土被揚起來,接著是稍重些的柴草枝條,后來,連指頭肚兒大小的石頭子都被拋撒起來。形成一股合力,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去。
  葵花雖然在家鄉(xiāng)也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暴,但這么猛烈的風(fēng)暴還是頭一回領(lǐng)教。草原的狂野令她渾身戰(zhàn)栗不已。豆粒大的石頭子兒在天空飛翔著猶如霰彈??m然用頭巾蒙住了臉但是沒有用,沙礫打得她頭昏腦漲,站立不穩(wěn)。多虧了黑教員扶著她,她才沒有被大風(fēng)吹跑。
  那袋子葵花籽就是那時候失落的。
  我想不明白母親為什么一直向我強調(diào)那袋子葵花籽的重要性。也許她把那當(dāng)成了一種信物?~種見證?她的懊悔陪伴了她一生。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更加驚心動魄——一群被大風(fēng)刮得炸了群的馬子迎著葵花和黑教員他們狂奔而來。由于風(fēng)中的能見度很低,葵花和黑教員錯把那馬群當(dāng)成了一塊可以躲避風(fēng)暴的山崖之類的物體,便朝著那個方向奔去。等到了離他們近在咫尺時才看清足有上千匹馬子潮水一般席卷而來。這時候想躲避開它們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動彈不得,等待著被馬蹄的風(fēng)暴踩踏成齏粉。
  就在那一瞬間,那個布里亞特男人出現(xiàn)了!
  那男子騎著一匹烏黑的馬子,頭上戴著的不是布里亞特人的“尤登帽”(注:布里亞特人佩戴的一種帽子),而是錫林郭勒草原上牧民們戴著的那種三角形的“風(fēng)雪帽”,帽子邊緣上有著卷曲的白色的羊羔皮。他穿著一件肥大的皮袍子,一面的下擺掖到了腰帶上。他揮舞著長長的套馬桿,在葵花眼里,像是一個揮舞著長矛的蒙古武士。他策馬沖到葵花和黑教員面前時,動作敏捷地勒住韁繩。那馬子的屁股向后坐下,四只蹄子在荒涼的草地上劃出一道溝來,碩大的軀體跟著橫轉(zhuǎn)過來。當(dāng)它停穩(wěn)的時候,離葵花僅在咫尺之間??ㄓX得有一堵高墻擋在她面前。緊接著,那些奔騰而至的馬群從兩側(cè)分流而去,然后又像色彩斑斕的洪流般合攏起來。轉(zhuǎn)眼間,上千匹馬子掠過大地,消失在蒼茫的遠(yuǎn)方。
  這是錫林郭勒草原最強悍的力量:野|生!
  葵花過了好久才弄明白——是那個布里亞特漢子救了他們!
  那漢子叫巴拉耶夫。
  7
  母親講述的巴拉耶夫是個傳奇之極的人物。我常常懷疑母親所言是否屬實,對那個布里亞特男人,是不是有夸大溢美之詞?
  但最初的接觸,葵花對他并沒有好印象。因為他完全是葵花沒有見過的一種類型。他的生猛是葵花無法接受的。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葵花一直害怕他,甚至于躲著他。
  當(dāng)炸群的馬子完全消失之后,葵花還在狂風(fēng)中凌亂顫抖。那漢子騎在一匹高頭黑色的大馬上,她感覺那馬的皮毛亮閃閃的像漂亮的黑緞子。漢子用居高臨下的目光瞟著葵花,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黑教員,用生硬的漢話罵了一句:“你們他媽的不要命啦!”
  黑教員本來想感謝他,見他如此不友好,便將感激的話咽回到肚子里。他轉(zhuǎn)念想打聽一下布里亞特部落的情況,可那漢子卻一抖韁繩,馬子箭一般躥了出去,追趕著那大馬群去了。
  葵花驚魂未定,看著黑教員說:“這里的人咋都恁野啊?”
  黑教員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因為自己也是頭一回到這邊的草原上來。有關(guān)布里亞特人所有的事情,他都是聽表兄講的。
  于是在那個狂風(fēng)呼嘯的日子里,葵花和黑教員頑強地頂著風(fēng)向前走去,一直走進了嘎魯圖布里亞特部落,找到了溫師傅??ū荒且魂嚳褚暗娘L(fēng)暴完全打懵了,再加上幾天來的車馬顛簸,早已經(jīng)頭昏腦漲,猶如夢游般跟著黑教員進了那個部落。不知道黑教員是怎樣找到溫師傅住的地方。她剛一摸到那一扇熱乎乎的火炕,就一頭栽倒下去沒有起來。
  母親在到達(dá)錫林郭勒草原阿巴哈納爾左旗嘎魯圖(也就是她一直說的那個嘎魯廟)那天,就昏睡過去,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才爬起來。對于一個年輕的弱女子來說,她所經(jīng)歷的逃亡的過程,已經(jīng)達(dá)到了一個女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她可能耗盡了身體全部的能源,那兩天兩夜的昏睡幫她恢復(fù)了體力,再度讓青春的光彩回到了身上。
  葵花走出溫暖的房間,走入那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部落,是一個光線柔和的上午。太陽正把她最初的一抹溫情投射到大地上。她踩著夢游的步履走出了房間,感覺腳下踩著一片虛無。對她來說,那虛無卻是一種全新生命的真正的開始。
  8
  天藍(lán)得讓人想哭??ㄒ恢皇址鲈陂T框子上,仰起慘白的臉來望著天空。她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藍(lán)的藍(lán)天,猶如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她遲疑了一剎剎才邁步向前走去。這時候整個部落便展示在她的眼前——這是一個很大的部落,有房子也有蒙古包。那房子與她從前所看見過的房子截然不同,有的是用紅磚砌的墻,有的是用土坯壘起來的,但所有的屋頂上,都鋪著鐵皮,有的是藍(lán)顏色的鐵皮,有的是紅顏色的,有的則是鍍了鋅的。那鍍了鋅的鐵皮屋頂灑上一層陽光顯得特別耀眼,明晃晃的。太陽升起來有一陣子,大地的潮氣開始升騰。
  大約是上午八點多鐘,一切景物都在透明中顫動。就在那層透明而又扭曲的光線中,葵花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拎著奶桶的布里亞特婦人向這邊走過來。走到近前時,葵花開始仔細(xì)地打量她,見她穿了一件淡灰色的袍子,外面套著坎肩,肩膀高聳起來,納著許多的衣褶。衣褶下面的胸部圍飾繡著金線。那衣邊的圖案很好看,葵花從來沒有見過的??òl(fā)現(xiàn)她的衣袖也與漢人的衣袖截然不同:她的袖子是分兩段的,袖口與上身相接的部分特別肥大,并且用褶皺相接,然后用彩帶遮住了相接處的針碼,處理得非常巧妙。最讓葵花喜歡的,是她頭上的帽子,帽邊以下有一串珍珠瑪瑙做的額箍,兩側(cè)掛帶著金銀垂飾。這婦人大約三十歲左右的樣子,身材很豐滿,面似朗月,眼睛大而明亮。葵花從前只是在戲臺上看見過唱戲的古裝女子渾身琳瑯滿目,而面前這婦人的裝束比那戲臺上的還要耐看。她善于發(fā)現(xiàn)每個人身上與眾不同的細(xì)節(jié),這成了她曰后成為一名好裁縫的先天優(yōu)勢。
  那婦人看見葵花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那樣看著,倒也覺得有趣兒,看著她笑了,一開口,居然會說流利的漢話。
  “你就是溫師傅的徒弟吧?”
  葵花一愣,她想:我還沒有見到溫師傅,她怎么就知道我是來投師學(xué)藝的呢?不過她很快就明白了,原來自己昏睡了兩天,在這兩天的時間里,黑教員已經(jīng)把她的情況告訴了他的表兄。部落里有規(guī)矩:凡是外來者,一律得將其姓名身份來歷報到大頭領(lǐng)那里去。溫師傅是個非常守規(guī)矩的人,自然要把表弟黑教員帶來一個女人這件事情稟報給大頭領(lǐng)。溫師傅起初以為葵花與黑教員是私奔而來的,吃驚地看著黑教員問:你的女人?黑教員搖頭否認(rèn),并且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告訴了表兄。溫師傅這才釋然。當(dāng)表弟請求他收下葵花做徒弟的時候,他并沒有馬上痛快地答應(yīng)下來,而是躑躅了一會兒,慢慢說:“最近這兒的營生不算多,我也不想收徒,不過,既然這么老遠(yuǎn)來了,那就讓她先跟我做一段日子,先看看她是不是那塊料兒吧?!闭f完,他又補充了一句:“可不是誰都能做裁縫的!”
  溫師傅收了一個女徒弟這件事情,第二天就在整個部落傳遍了。
  后來葵花弄清楚——其實布里亞特的女人,個個都善女紅,他們幾乎家家都有手搖縫紉機,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動手縫制,并不需要從外面請師傅來做。但是大頭領(lǐng)經(jīng)常要去張家口或者是北平與不同的客人會晤,有時候需要穿西裝或者是洋裝,便從張家口請來了溫師傅。
  都知道他姓溫,管他叫“溫師傅”,而他的官名兒卻無人知曉。
  葵花與那個布里亞特女人交談了一會兒,知道她叫荷樂瑪,今年二十九歲。她家就在附近有一棵老榆樹那邊。丈夫叫索尼爾,是個“懶鬼”,昨天夜里喝多了,到現(xiàn)在還沒起床呢。荷樂瑪一邊嘮嘮叨叨抱怨著,一邊拎著桶向圍著柵欄的牛棚那邊走過去。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葵花說:
  “等不忙了你到我家來吧。我想繡一對鴛鴦?wù)眍^,就是你們漢人用的那種,你能幫我嗎?”
  “行?!笨ㄋ斓攸c了點頭。她覺得這女人挺善的,可交。
  葵花開始向前走去。她走得漫無目的。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大地開始散發(fā)出熱烘烘的氣味兒,那是一股青草的霉腐味兒夾雜著牲畜糞便的味道。葵花覺得這股味道一點兒也不難聞,令她感到親切。
  正在好奇地觀看著這個部落,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她走過來。定睛一看,原來是黑教員。
  一開始她沒有認(rèn)出那是黑教員,是因為黑教員換了一身新行頭——那是一套非常板正的新中式衣裝,藏藍(lán)色,每一處都非常合體,使他的身材顯得挺拔板直。葵花猜測那一定是他的表兄給他新做的。他的發(fā)型也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光亮地朝一邊倒著,沒有一根亂發(fā)。只是他的腳上不見了原來那雙皮鞋,換上了一雙馬靴。后來葵花才知道那是蒙古人都喜歡穿的香牛皮靴。黑教員神采奕奕的樣子使葵花覺得他一下又陌生起來。仿佛前幾天與她一直逃難的那個男人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黑教員笑嘻嘻地看著葵花,問:“睡醒啦?”
  葵花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我是不是睡了好久呀?”
  黑教員點點頭說:“整整兩天兩夜。”
  葵花說:“我覺得像死過去似的。”
  黑教員文縐縐地說:“你太累了。我還睡了一日呢。”
  葵花想起黑教員講課時說的“一天一日”時的情景,禁不住笑了一下。黑教員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笑,他看著葵花說:
  “你跟我去見我表兄吧。”
  葵花知道表兄就是溫師傅,一時心里有些緊張:“你跟他說啦?我學(xué)手藝的事兒,他應(yīng)承沒應(yīng)承?”
  “應(yīng)承了。你不用擔(dān)心,他答應(yīng)收你做徒弟了?!?br />  在去溫師傅住地的路上,葵花還是忍不住問黑教員:“你這身衣裳,是溫師傅新做的?”
  “是。今天剛換上?!?br />  “做得好快啊!”
  “他是有名兒的快手啊,一天做一套衣裳對他來說,輕輕松松的?!?br />  葵花這時候覺得這個溫師傅的手藝簡直巧奪天工,自己要是能跟上他好好學(xué)上一年半載的,那真的是太幸運了。
  懷里像是揣著一只小兔子,她跟著黑教員走進了溫師傅的屋子里。
  9
  溫師傅全然不是葵花所想象的樣子——年近四十歲的男人,嘴唇和下巴頦卻沒有一根胡須。他的皮膚白凈光滑得讓人難以相像,大概只有出生于名門貴族家的貴婦人才會有那樣的白皙嬌嫩的皮膚罷。他身材頎長而略胖,一件合身得不能再合身的淡灰色長袍穿在身上,齊展展地沒有一個皺折。一根軟皮尺纏繞在腰間,左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一副金絲邊眼鏡用一根銀色的鏈子吊在胸前??ㄟM門的時候他正在用一塊粉餅在鋪在案子上的一塊綢緞上飛快地畫著,他畫的那些幾何圖形葵花幾乎一點兒也看不懂,不知道那是上衣還是褲子的形狀。葵花想靠近些,卻被黑教員輕輕地拉了一下,示意她此刻不能打擾溫師傅。當(dāng)溫師傅將圖案全部畫完之后,他直起腰來,把吊在胸前的金絲眼鏡戴上,認(rèn)真地觀察著那綢緞上的圖案,似乎在欣賞自己剛剛完成的一幅油畫杰作。
  葵花這時候嗅到了溫師傅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一種香味兒。這股香味兒與黑教員身上的那股洋胰子的香味大不一樣,那是葵花從來沒有聞到過的一種香味兒。后來葵花才知道那是一種法國香水兒的味道,是從溫師傅帶在身上的一個非常精致的小小的玻璃瓶里散發(fā)出來的。在很長一段日子里,葵花一聞到那股香味兒就有些犯迷糊。
  葵花被那香味兒嗆得沒忍住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噴嚏驚動了溫師傅。溫師傅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目光落在葵花身上不動了。
  黑教員上前對表兄說:“這就是葵花?!?br />  溫師傅用笑瞇瞇的目光打量著葵花。后來她才弄明白,其實師傅是長了一雙笑眼,不管什么時候,那對眼睛總是笑瞇瞇的,即便他在生氣的時候。溫師傅的脾氣十分溫和,葵花從沒見過那么好脾氣的男人,幾乎沒見過他發(fā)過火兒。
  “師傅”葵花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只是把頭低下去,盯著自己的腳尖兒。
  溫師傅走過來,抓住葵花的手觀察起來??ㄒ呀?jīng)知道師傅這是在考察她的手,看她有沒有一個好裁縫必須具備的先決條件—一一雙靈巧的好手。這是黑教員在路上告訴她的。黑教員抓她的手時,她的心曾怦怦地直跳,但當(dāng)師傅抓她的手時,她的心不那么慌亂了,只是擔(dān)心:自己的這雙手滿手都是“裂子”,看上去丑死了,師傅會喜歡它們嗎?
  她盡量把手往袖筒里縮著,不想讓它們完全暴露在外面。
  溫師傅獨具慧眼,他能從葵花那雙丑陋粗糙的手上看到潛在的靈秀??ǖ氖种钙鋵嵤切揲L美麗的,那些老皮傷痕并不能掩飾掉它的靈秀。溫師傅回過頭來對身邊的黑教員說:
  “行,就讓她跟著我吧?!?br />  溫師傅的爽快出乎葵花的意料。所有的擔(dān)心這一刻都煙一樣消散了。師傅讓葵花搬到他旁邊的一間小屋子里來住,這樣比較方便。黑教員告訴葵花:他們所住的房子都是大頭領(lǐng)的,大頭領(lǐng)有許多閑房子,每年過節(jié)時要從外地請許多的賓客,所以蓋了一些房子接待外地來的賓客用。溫師傅讓黑教員領(lǐng)著葵花先去她的房間里去,等弄利落了再過來。
  葵花高高興興應(yīng)著,跟著黑教員去收拾自己的房間。
  傍晚,師傅過來對葵花說:“大頭領(lǐng)聽說你們來了,他要請你們過去認(rèn)識一下哩?!?br />  葵花心里又是一陣陣地敲鑼打鼓——她從沒見過官兒,更不知道布里亞特人的大頭領(lǐng)是個甚樣兒?是不是和戲臺上那些后脖子頸子上插著兩根長長野雞翎的胡人頭領(lǐng)一樣呢?
  見到大頭領(lǐng)亞克汗,葵花的心里才停了那些鑼鼓家什亂響。她沒想到,大頭領(lǐng)原來是一個非常和藹、平易近人的小老頭兒。
  10
  據(jù)黑教員說,布里亞特嘎魯廟部的大頭領(lǐng)亞克汗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統(tǒng)。他的外祖母是純血統(tǒng)的俄羅斯人。亞克汗的頭發(fā)略黃,有些卷曲。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像波斯貓眼睛那么湛藍(lán),時時刻刻閃爍著機智的光芒。除了布里亞特蒙古語之外,他還會講流利的俄語,也會幾句漢話??]想到黑教員也會說老毛子的話,他和大頭領(lǐng)交流起來并不困難。
  葵花從來沒有見過那么講究的家。褐色的木地板上打著蠟,光閃照人。一張大橡木桌子上擺放著銀光燦燦的餐具。桌子上懸掛著一盞吊燈,是由十一個底座環(huán)繞成一個圓圈,每個底座上插著一支蠟燭。當(dāng)天色變暗時,女傭便將那十一支蠟燭全部點燃了,頓時房間里黑暗被驅(qū)逐殆盡,頭頂上猶如有十一個亮閃閃的小太陽放射著光芒。(注:十三世紀(jì)時布里亞特隸屬于貝加爾湖周圍的十一個部族聯(lián)盟,故十一是他們的吉祥數(shù)字。)墻角,一只碩大鍍銀的咖啡壺在一旁冒著熱氣,似乎在盡情地表達(dá)著主人的熱情好客。葵花馬上聞到了一股咖啡味兒和大列巴的味道。那是她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葵花的嗅覺味覺和視覺在大頭領(lǐng)家里得到了第一次全新體驗,那記憶讓她牢記了一輩子。
  那是一次真正的俄式貴族宴席。就連兩個女傭穿著打扮都那么漂亮,她們身上那種繡著白色花邊的圍裙讓葵花看著著迷??ㄗ⒁獾侥腔ㄟ叺尼樐_非常勻稱,而且是呈“人”字形貫穿始終的。
  亞克汗對黑教員很親近,也許是因為這個從桑干河邊來的青年男子會講俄語的緣故罷。他向黑教員詢問了許多問題。黑教員對他努力解說著,有些地方顯然不好用俄語回答,他便改用漢語。亞克汗依然認(rèn)真地聆聽著??梢钥闯觯耆苈牭枚疂h語。有時候兩個人在交談中不時還會發(fā)出幾聲幽默的笑聲。
  黑教員那時已經(jīng)看出來亞克汗心事重重,心中似乎隱藏著很深的憂慮,只是沒有對他說出來而已。畢竟與他這個外來者不熟悉。但那時亞克汗就喜歡上了這個精干的年輕人,對他格外禮遇。受過傳統(tǒng)教育的黑教員心中激蕩著“士為知己者死”的豪邁激情,對于亞克汗的熱情款待不僅受寵若驚,幾乎就要感激涕零了。
  相對于黑教員來說,他的表兄溫師傅表現(xiàn)得就要穩(wěn)重得多。他對大頭領(lǐng)始終是一種不卑不亢的神情,有問必答,但只說一兩句話。看得出大頭領(lǐng)和他很隨意。至于葵花,亞克汗始終沒有與她說話,大概根本就沒留意這個年輕的漢家女子。倒是在宴席進行之時,亞克汗的兩個女兒突然出現(xiàn),令葵花有些措手不及。
  布里亞特人的奶茶和列巴葵花一點兒也吃不慣。倒是后來端上來的一盤包子令她胃口大開。黑教員看她吃得香甜,在她耳朵邊低聲告訴她:這就是布里亞特人很有名的“甘南拉布楞包子”,里面的羊肉塊大而鮮美,再配上野韭菜,所以非常好吃,遠(yuǎn)近聞名呢!
  那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就是這時候突然闖進來的。
  葵花的半口包子噎在嗓子眼兒里。
  11
  在葵花眼里,那是兩位公主,美麗高貴,超凡脫俗。小一點兒的叫莉莎,大約十歲左右的樣子,眼睛也是藍(lán)寶石般的顏色,洋娃娃似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現(xiàn)代人所說的“小蘿莉”。那大些的叫歐卡娜,約十八九歲,亞麻色的頭發(fā)在燈光的映照下呈現(xiàn)著紅色,簡直就是一團火,無論她走到哪兒,那里就會被她的火焰給點燃并且烤得一片灼熱。
  這是葵花對歐卡娜的感覺。即便日后離開了那個部落,她依然能感受得到歐卡娜曾經(jīng)帶來的熱量。
  母親說,那個布里亞特姑娘頭一回看見她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友好,甚至于表現(xiàn)得非常傲慢無禮。她一屁股坐在母親面前,用肆無忌憚的目光盯著她看著,那是一雙女巫般的眼睛。她扭過頭對她的父親亞克汗說:
  “阿爸,為什么要把這個女人當(dāng)成座上賓呢?她會給我們部落帶來災(zāi)禍的?。 ?br />  歐卡娜是用布里亞特語與父親說這番話的,葵花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但從對方敵意的目光中,她知道這位公主對自己并不歡迎。
  這時候溫師傅不緊不慢地說話了。可能在部落里生活了一年多了,他的布里亞特語說得很流利。他告訴那位亞麻色頭發(fā)的公主:這個女子是他的徒弟。溫師傅這么一說,歐卡娜的態(tài)度才稍稍好轉(zhuǎn)了一些。亞克汗用疼愛的目光看著他的大女兒,目光里盛滿了父親的慈祥。但是歐卡娜毫不理會父親的目光,坐在那兒似乎在生氣。她拿了一只包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包子里的湯油竄出來,燙了她的手。她賭氣地將那半個包子擲在桌子上??ú恢浪窃诤驼l生氣。她心中驚嘆公主頭上的頭發(fā)長得真好,一根根猶如直挺著的金屬絲,散漫地飄在肩膀上能聽到金屬絲互相摩擦碰撞的輕微響聲,音樂般悅耳。
  “哎喲喲,是誰沒長眼招惹我的卡什麗娜(注:歐卡娜的愛稱)了?讓我的鞭子去好好教訓(xùn)他一頓”亞克汗微笑地看著女兒問。
  “阿爸要是真的想為我出氣,就去拿皮鞭抽他好了,把他的屁股抽個稀巴爛,我才開心呢!”歐卡娜憤憤地說。
  “可是你得告訴我,他是誰???”
  歐卡娜瞟了對面的葵花一眼,卻沉默著不說話了。
  亞克汗問小女兒:“我的寶貝莎莎(注:莉莎的愛稱),是誰欺負(fù)你姐姐了?你告訴阿爸?!?br />  小莉莎剛剛開口說話,卻被姐姐使勁拉了一把,瞪了一眼。
  “是巴拉”后面的話咽回到肚子里,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歐卡娜。
  亞克汗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了,他對歐卡娜說:“鞍子不適合牛,烈酒不適合女人??ㄊ阐惸龋屠蚴且黄フl也套不住的兒馬,你根本馴服不了他,還是及早打消那個念頭吧!”
  歐卡娜顯然并不贊同父親的話:“阿爸,我的事情你不用管我又不想嫁給他,只是想管教管教他”
  她說“管教管教”的時候用手做了一個揮鞭子的動作,像是正在馴服一匹不聽話的馬子。亞克汗看著她無奈地?fù)u了搖頭。看得出來,他根本無法管束這個寶貝女兒。
  “你知道他天天往哪兒跑嗎?太過分了,他每天”
  亞克汗對女兒做了一個嚴(yán)厲的手勢,不許她再說下去。有客人在,他不愿意讓外人知道家里的或者是部落里的事情。他外表看上去溫和,其實他的目光很有威懾力。他要是真的發(fā)起火來,沒有人不害怕他,就連他嬌慣著的女兒也不例外。
  從大頭領(lǐng)家里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月亮嵌在一個比較合適的位置上不動,像忠于職守的哨兵。而真正的哨兵卻在附近的樹影里默默地佇立著。當(dāng)他們走近些的時候,葵花看見樹下面有微紅的光一閃一閃,知道那是有男人在抽煙。接著聽見拉槍栓的聲音。走在前面的黑教員有些緊張,停下不敢動了。表兄上前咳嗽一聲,用布里亞特語和那哨兵說了句什么。那哨兵退回到原來的位置又不動了。葵花從樹下經(jīng)過時,隱約看見地上映出哨兵的影子,頭上的尤登帽彎彎曲曲勾勒出一副奇怪的三角形輪廓。接著又嗅到一股濃烈刺鼻的莫合煙的味道。
  溫師傅低聲告訴黑教員和葵花,像這樣的暗哨,部落每天夜里都布置十幾個。外面到處都在打仗,大頭領(lǐng)很不放心,這些日子又增加了一些崗哨。
  “我看見女人的腰里都別著槍??!”葵花有些大驚小怪地說。
  “他們?nèi)巳硕紩驑專瑡D女不但會做奶酪,會燒奶茶,會使手搖縫紉機和奶油分離器,必須得接受訓(xùn)練,會騎馬,會打槍才行。只要滿十二歲,都得參加軍事訓(xùn)練”溫師傅的聲音在柔軟的夜色里游絲般浮動著。
  “聽說俄國是個好地什哩,他們咋不在那兒生活,跑到這兒來了呢?”葵花終于提出自己的疑問。她好像是在問黑教員。黑教員看了表兄一眼。
  “因為,俄國的十月革命”
  “十月革命?甚是十月革命?”葵花一副懵瞳的樣子,她真的不懂老毛子的事情。
  溫師傅說:“女人不該問那么多的事情。你明天一早要早些到鋪子里來,把那兒收拾得千干凈凈。明天我得要給大頭領(lǐng)做馬褂呢。”
  葵花急忙應(yīng)著。黑教員已經(jīng)反復(fù)叮囑過她了:學(xué)徒要懂學(xué)徒的規(guī)矩,首先一條,是要聽師傅的話,師傅讓你做甚,你就得做甚才行。
  她想起今天在制衣鋪里看到的那塊綢緞,悟出原來那是要給大頭領(lǐng)做馬褂的。也就是說,明天,她就能看到師傅亮他的絕活兒了。過些日子大頭領(lǐng)要去北平拜見傅作義將軍,需要一件得體的馬褂。師傅肯定會拿出全部的看家本領(lǐng)來做這件衣服的。
  他們住的房子離大頭領(lǐng)的家很近,沒走幾步就到了。溫師傅和黑教員兄弟二人一前一后進了房間??ㄗ叩剿姆块g門前時,沒有立刻進去,似乎是有些留戀地回過頭來,眺望著黑乎乎的村落。她知道,明天,正式的裁縫生涯就要開始了,所以今天晚上與平時不一樣,有些特別的意味兒。她想牢牢地記下這個日子。
  這時,村落已經(jīng)很安靜了,似乎每一間鐵皮屋頂都在月亮的安撫下昏睡過去??ㄞD(zhuǎn)過身推開門的時候,聽到附近什么地方傳來了陣唁唁的犬吠聲。很快那吠聲追逐著消失在遠(yuǎn)方的那道黑色的山巒后邊。大地再次歸于漫長而無邊的寂靜。一瞬間,她似乎聽見了地下正在快速生長著的草根兒在溫柔春夜里竊竊私語,這令她感到驚訝。
  母親說,那時候她把那片草原當(dāng)成了與世隔絕的仙境,每每夜幕降臨時,總能看到一些白色的小精靈在草原上跳來跳去,吟著一些她根本聽不懂的詩,唱著一些她一點兒也聽不明白的歌兒。雖然聽不懂,但她的身心仿佛被一股圣泉洗涮過似的,周身洋溢著巨大的幸福。
  12
  起初那些日子,溫師傅并沒有教葵花如何裁剪衣料,而是讓她反復(fù)做一件非常枯燥無聊的事情——撫摸那些布料。
  師傅讓她用洗干凈的手,慢慢地去摸那些布料。布料是各種各樣的,有綢緞,也有土布、平紋布,還有條絨、花達(dá)呢、駝絲錦、麥爾登、卡其師傅讓她閉上眼睛,靜下心來,細(xì)心去撫摸。小半天過后,師傅問她摸到了甚?葵花說:“甚也沒摸見呀!”
  溫師傅的臉上分明是慍怒的樣子。他對葵花說:“甚時候你把死布摸成活布,你能感覺到它們有了溫度,有了氣絲,能跟你說話了,把你當(dāng)成親人了,你才算是入門兒了。”
  葵花一點兒也不理解師傅說的那番話的意思——布咋還會有溫度有氣息?咋還能說話?不過師傅的話不能違背,她只得靜下心來,認(rèn)真地?fù)崦切┎计ァ?br />  黑教員偶爾會過來看葵花,似乎對她有些不放心。他告訴葵花:大頭領(lǐng)聘請他做私塾先生,給他的兩個女兒教授古漢文。亞克汗計劃等小莉莎再大一點兒,送她去北平讀書,所以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給她打好漢文底子。至于大女兒歐卡娜,純粹是陪讀,陪小妹妹一起讀書。她根本無心用功,只要門外有馬嘶聲,她便會像一股旋風(fēng)一樣卷了出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莉莎悄悄告訴黑教員:“姐姐在談戀愛呢!”
  葵花并不關(guān)心黑教員那兩個新學(xué)生的情況。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學(xué)裁縫上。她喜歡看師傅裁剪布料,尤其喜歡聽那嶄新布料被鋒利的剪刀割開的聲音,那簡直是世界上最奇妙的音響。那聲音并非單調(diào)的只有一種節(jié)奏,而是變化著的,有張有弛,有快有慢,有高有低。那把剪刀便是師傅手里拉琴的弓子,布料是琴弦,剪刀在布料上演奏出一曲曲動人的音樂。
  記得小時候,母親把弟弟背在脊背后。她為了給人家搶制衣服,沒日沒夜地踩踏著縫紉機。那是一臺上海五十年代生產(chǎn)的“飛人牌”機器。機頭上那金色的圖案讓我喜愛不已,只要看到它就會消解因饑餓而生的痛苦。每天夜里,躺在火炕上的我都是聆聽著那縫紉機的聲音香甜入睡的。那聲音比任何催眠的音樂都要靈,我只要聽上一小會兒,就會徹底進入夢鄉(xiāng)。在踩踏機器的過程中,母親的身軀略微一起一伏。腳下的踏板用一根曲軸轉(zhuǎn)動一個大飛輪,那輪子上有一根傳送皮條,就是它把旋轉(zhuǎn)的力傳導(dǎo)到機頭上,機頭上的那個金屬小輪子就跟著旋轉(zhuǎn)起來,安裝著鋼針的那個金屬桿跟著飛速地上下運動起來。這時候母親的兩只手就成了機器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們靈巧地移動著,將需要縫合的衣料部件送到那針腳下面。快得幾乎看不見影子的鋼針亳不猶豫地從那嶄新的面料上面踏過去,好像戰(zhàn)馬的馬蹄毫不留情地踏過了青草地。母親的一只手在推送,另一只手在拉扯,從那機器頭里經(jīng)過的衣料邊緣便出現(xiàn)了一行均勻秀麗的針腳。仿佛變魔術(shù)似的,不一會兒,那些零零碎碎的布料被連接起來,一件衣服最終被縫合在一起。
  溫師傅是少有的好裁縫。他耐心教著葵花,把自己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她。師傅對葵花說:
  “做裁縫的人,得有一雙慧眼,看人呢,要比別人看得更仔細(xì)。就說是看女人吧,女人跟女人,也有很大不同呢?!?br />  葵花不理解——要說男人和女人的身材不一樣,這她能理解,可女人跟女人長得咋還不一樣哩?
  “黃花大閨女的身子跟開了懷的女人,完全不一樣哩。沒經(jīng)過男人的女人,跟經(jīng)過男人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br />  葵花聽了更加吃驚,這她從來也沒想過,更不知道經(jīng)過男人的女人和沒經(jīng)過的會有甚樣兒的不同?
  “你要仔仔細(xì)細(xì)地觀察,她們的肩、脖頸、奶子,腰、小肚子,還有‘尻子’(屁股,當(dāng)?shù)厝税l(fā)duZl音),大腿、小腿,還有走路的樣子細(xì)小處的變化可多可多啦”
  遵照師傅的叮囑,葵花真的開始觀察那些布里亞特婦女了,包括小女孩兒、大閨女、剛結(jié)婚的小媳婦,還有生過孩子的婦女。起初她真的看不出她們之間有什么差別。細(xì)心看得久了,就真的發(fā)現(xiàn)了她們之間的那種極細(xì)微的差別。她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師傅。師傅那時正在給一個布里亞特婦女量身子,一邊量,一邊回頭對她說:
  “你看這個妹子,結(jié)婚不到一年,你拿尺子拉一下,她身上的尺寸上沒甚變化,但穿起衣服來,就不一樣了”
  “咋不一樣呢?”
  “以前要是給她做衣裳,衣裳要緊貼她身子,顯得身材苗條;可是現(xiàn)在,雖然她胖瘦沒變,可你要是還讓衣裳緊貼身子.就會顯得臃腫啦。所以,在裁剪時,得要把尺碼略略大一點兒,這樣,看上去才舒服?!?br />  葵花認(rèn)真地聽著。她使勁兒點著頭,心中暗暗佩服師傅真是把人都琢磨透了,難怪他做出的衣服那么可身合體呢。
  給大頭領(lǐng)亞克汗的那件馬褂溫師傅整整做了七天,這可能是他做一件衣服所用的最長的時間了。做工的那份細(xì)膩令人嘆為觀止!就連一個小小的針腳都挑不出一丁點兒的毛病。能把一件衣服做成一件藝術(shù)品,這就是溫師傅與其他裁縫的不同之處。當(dāng)亞克汗試穿那件新馬褂時,葵花舉著一個西洋鏡讓他左右前后地自我觀賞著??◤拇箢^領(lǐng)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種滿意。這時候她才知道為什么溫師傅會在這里受歡迎了——他是憑著出色的手藝贏得了當(dāng)?shù)厝藢λ淖鹁础?br />  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葵花隨黑教員兩個人到嘎魯廟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快進六月了,草原上,春天才姍姍而來。
  13
  在嘎魯圖的那段日子,母親再沒有感受到饑餓的威脅。那是她前半生中吃得最飽的日子。她以為自己從此甩掉了饑餓的糾纏,在這片樂園上她可以永遠(yuǎn)地享受富裕而充實的生活。
  葵花在草原上心情感受著春天的氣息。她摘了一朵鮮嫩的馬蘭花,把它戴到自己的發(fā)鬏上。她想象自己此刻戴著花兒的樣子一定很好看。就在這時她聽到附近傳來一陣吃吃的笑聲,回頭望去,看見那位大嫂——荷樂瑪。后來葵花完全熟悉了布里亞特人的生活之后,才知道“荷樂瑪”并不是她的名字,而是綽號。荷樂瑪是當(dāng)?shù)厝俗灾频囊环N大列巴(注:面包)。也許是她長得太豐滿了,所以得了這么一個綽號。
  荷樂瑪今天穿戴得很漂亮。她剛剛?cè)⒓恿艘粋€親戚家孩子的婚禮回來。她與葵花已經(jīng)是十分稔熟的樣子,走過來親熱地拉住她的手。
  “哎呀妹子,我正說想過去找你呢,就一下碰見你了,你說咋這么巧呢?走走走,跟我到我家去不遠(yuǎn),就在那邊呢,瞧見了吧?那個紅鐵皮屋頂很近的?!?br />  不由分說,拉著葵花便走。
  葵花跟她走著。路上,荷樂瑪略有些肥厚的嘴唇馬不停蹄地奔馳著,話兒流水一般汩汩淌出。淌了一路。
  “妹子啊,習(xí)慣我們這兒的生活嗎?你們漢人的生活跟我們可不一樣啊!你們是吃草的,我們是吃肉的不過你會習(xí)慣的。那些年剛剛到這兒來我也不習(xí)慣這邊的生活,那些蒙古人(注:指當(dāng)?shù)氐拿晒抛澹└覀兛墒遣灰粯?,吃的用的都不一樣,就連說話都是半懂不懂的??墒侨税「谑且粯拥?,到了哪兒都得適應(yīng),你說是不是???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喜歡上這兒的!”
  葵花來不及接過話兒頭,荷樂瑪又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妹子你的身材真好,咋就那么苗條呢?你看我們這些布拉特女人,當(dāng)閨女的時候吧,也是苗苗條條的像小白樺樹,可是一結(jié)婚生過孩子,這腰啊,都變得奶桶一般粗了呀”
  葵花看見她那夸張的表情,兩手抹著自己的腰比畫著,忍不住想笑。
  “你可別笑,妹子,真的,嫁了男人不變胖的女人沒幾個哩,知道是為啥嗎?”她壓低聲音詭秘地說,“咱布拉特女人啊能把男人的精氣吸過來,那得有一套辦法哩!有空兒嫂子悄悄教你幾招兒。’
  一番話兒把葵花聽得臉都臊紅了。
  14
  荷樂瑪家被一排白色的木柵欄圍了起來。院子很寬敞,一邊堆放著牛糞,另一邊放著機油桶、馬拉打草機等機械設(shè)備??ǜ蓸番斪哌M院子的時候,看見一個男人正裸露著肩膀,在一個工作臺上的老虎鉗上忙碌著。他裸露的肩部呈現(xiàn)著黧黑油亮的顏色,有些地方還沾著灰白色的浮皮,那是皮膚被太陽暴曬的結(jié)果。他正在用一把鋼鋸鋸著一塊鐵板,雙臂有規(guī)律地一推一拉著,不一時,那塊很厚的鋼板便被他切割下來。然后他又用一把平板銼不停地銼著那塊鋼板的毛邊兒。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神情格外專注,根本沒有注意到走進院子里來的葵花。
  葵花認(rèn)出這漢子,正是那天在大黃風(fēng)中救了她和黑教員的那個布里亞特男人!
  “我小叔子老虎。”荷樂瑪在葵花的耳邊低聲說,話語里有炫耀的意味??ㄓ昧撕荛L的時間才搞明白原來“巴拉”這個名字就是“老虎”的意思?!八墒钦麄€部落最好的鉗工,沒有他不會做的活兒!誰家有事兒,他都會幫忙的。不過,這只老虎呀,你得順毛摩挲,要是他瞧不上眼的人,可別想討他的歡心,他發(fā)起威來可嚇人哩!”
  葵花再次把目光落在那漢子身上,他依然專心致志地干著他的事情,絲毫沒有注意到她觀察他的目光。
  荷樂瑪拉著葵花進了房間里。她肥厚的嘴唇一直不停地動著,講著有關(guān)她小叔子老虎的故事??ㄔ诤芏痰臅r間內(nèi),對巴拉耶夫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大約十年前,巴拉剛滿十八歲,就跟著他大哥索尼爾參加塔巴哈耶夫的部隊。在西伯利亞,布拉特的鐵蹄縱橫馳騁,耕耘著那塊古老的土地。當(dāng)戰(zhàn)火已經(jīng)漫延開來的時候,部落頭領(lǐng)亞克汗帶領(lǐng)整個部落悄然離去,開始了數(shù)年的流浪。巴拉耶夫在部隊里待了八年,嚴(yán)酷的戰(zhàn)爭把他鍛煉成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戰(zhàn)士。而他的哥哥索尼爾卻早已經(jīng)厭倦了馬背上的廝殺,硬是把他從西伯利亞拉回來。兄弟倆跟著部落一起遷徙到了錫尼河,又從錫尼河來到錫林郭勒。索尼爾希望一家人能遠(yuǎn)離戰(zhàn)亂,過和平寧靜的生活。
  荷樂瑪?shù)恼煞蛩髂釥柵c他的弟弟是完全不相同的兩種人。他身材矮小略胖,留著八字小胡子,眼睛總愛瞇成一條縫兒,那眼縫兒中時常閃爍著機智的光芒。索尼爾是個說話風(fēng)趣幽默的家伙,更多的時候他總是處于一種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中。他一輩子最珍愛的一樣?xùn)|西是父親留給他的一雙土耳其馬靴。那還是當(dāng)年他們的父親與哥薩克騎兵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在西線戰(zhàn)場上的一次戰(zhàn)役中,從一個土耳其軍官尸體上扒下來的一雙牛皮靴。那靴子質(zhì)地非常好,在靴子的側(cè)幫上燙著一只金色的雙頭鷹。阿爸在死前將這雙象征著騎士榮譽的靴子給了索尼爾。索尼爾平時舍不得穿,只有在參加婚禮啦、給老人祝壽啦,或者一年一度的查干薩日,他才會將那雙土耳其馬靴穿出來。那時候土耳其馬靴會被他擦拭得油光锃亮,燙金雙頭鷹蹲踞在馬靴幫子上好像要飛走的樣子。索尼爾神氣活現(xiàn)地在年輕人中間走來走去,馬靴引來無數(shù)羨慕敬佩的目光。那時候是索尼爾最春風(fēng)得意的時刻。
  正在滔滔不絕說話兒的荷樂瑪突然停下不說了,目光透過敞開的窗戶死死地盯著外面??ǜ械胶闷?,也將目光投向窗外,這時她看見一個女人走進了院子里,站在巴拉面前,與他交談著??ㄆ骋娔桥隧犻L的身材,穿著一件非常合體的淺色袍子,一塊淡綠色的頭巾扎在頭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株亭亭玉立的小白楊。
  “那是卡爾梅克女人?!焙蓸番?shù)吐晫ㄕf。
  “卡爾梅克女人?”葵花覺得那個女人很神秘。
  “沒有女人能勾走老虎的魂兒,除了她。唉,可憐的老虎啊”
  院子里,巴拉耶夫已經(jīng)放下手里的工具,跟著那卡爾梅克女人向外走去。荷樂瑪把目光從外面收回來,看著葵花說:“她是個寡婦,誰知道呢,也許不是如果有一天老賽回來了,巴拉什卡(注:巴拉耶夫的愛稱)就會徹底死心啦!”
  葵花從荷樂瑪?shù)脑捓锫牫鲂┕适?,猜測到那個卡爾梅克女人與巴拉有著某種瓜葛,想起那天在亞克汗家里歐卡娜痛斥的那個女人,不由聯(lián)想到這個卡爾梅克女人。
  荷樂瑪告訴葵花:當(dāng)年卡爾梅克女人的丈夫賽智布與巴拉一起參加了塔巴哈耶夫的部隊,在一次戰(zhàn)役中他們被蘇聯(lián)紅軍圍困住了。巴拉的馬被流彈打死了。老賽把自己那匹馬的韁繩塞給了巴拉。巴拉逃走了,賽智布卻被紅軍抓住,做了俘虜,從此沒有了音信,多年來不知是死是活。巴拉曾經(jīng)對老賽許諾過:如果自己能活著回到家鄉(xiāng),一定會幫他照顧他的老婆孩子。巴拉恪守著自己的諾言,一直將卡爾梅克女人和她的小兒子喜多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一樣照顧著,天天往那卡爾梅克女人家跑?!八麕缀醢阉退膬鹤赢?dāng)成自己的老婆孩子了,所以才惹得部落的人們對他們議論紛紛啊?!焙蓸番斦f,“大頭領(lǐng)的女兒歐卡娜就因為這個生氣呢!”
  兩個女人一邊聊著一邊做著她們自己的事情??ㄔ谝粡埣埳袭嬃艘粚x鴦嬉水的圖樣子。她告訴荷樂瑪:把這個樣子貼在布料上,按著那線條刺繡,就能繡出一對鴛鴦了。荷樂瑪告訴葵花:她從來不知道鴛鴦是這個樣子,前幾次她繡出的鴛鴦看上去像小母雞兒。說到這兒兩個女人都笑了。又聊了一會兒,荷樂瑪說她得要給那死鬼準(zhǔn)備飯了,再過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枺骸澳阈∈遄硬缓湍銈円黄鸪詥??”
  “很少和我們一起吃呀,那邊,有心疼他的人,天天給他做好吃的呢?!焙蓸番?shù)纳袂橐粫r有些悒郁。
  離開了荷樂瑪家,葵花走在路上,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巴拉耶夫,想起了那個與他一起離開的卡爾梅克女人,想起了火紅色頭發(fā)的歐卡娜。巴拉耶夫究竟愛誰呢?歐卡娜長得漂亮,是個黃花大閨女,可是性格風(fēng)風(fēng)火火;而卡爾梅克女人相貌雖然不及歐卡娜,又是結(jié)過婚的女人,但她端莊優(yōu)雅,皮膚白皙,眼睛仿佛會說話似的。她的柔情是男人們不可抵御的。巴拉耶夫被她吸引也是有可能的呀。
  葵花忽然覺得自己想這些事情很可笑。畢竟,那是人家的事情,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自己還有那么一大堆愁心的事情呢—一小靈芝被她遺棄在爛圍子村了,此時此刻,她正在做甚呢?這些日子沒有見到娘,她是不是鬧騰了?她飯量那么大不會挨餓吧?她的奶奶爺爺對她好不好?他們不會打她罵她吧?
  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回到了裁縫鋪。師傅還沒有來,倒是黑教員早來了,正在等她。
  黑教員告訴葵花:明天,他要陪大頭領(lǐng)亞克汗去一趟北平。至于去北平干什么,他沒對葵花說。葵花也沒問。她的心突然間被小女兒給擠得滿滿的。她突然生出一個想法兒,有些急切地問黑教員:
  “回來的時候,路過德化么?”
  “自然要路過了?!?br />  “那你能幫我做一件事情嗎?”
  “你說?”
  “去眊眊(注:看望)我閨女靈芝。要是能把她帶過來,那最好不過了啊!”
  黑教員猶豫了一下,說:“行呢,我去?!?br />  黑教員是一個輕易不會應(yīng)承別人的人,只要他應(yīng)承的事情,就會全心全意去辦,非得辦成不可。黑教員的這個應(yīng)承再次打動了葵花,她肚子里對他已經(jīng)堆滿了感激之情,可嘴里就是說不出。
  15
  葵花心靈手巧,這一點很快就被溫師傅發(fā)現(xiàn)了。溫師傅看出她是塊做裁縫的好材地,不但能受(注:意即能吃苦),而且悟性很高,師傅只要略加指點,她就會把營生做得很好。溫師傅對這個徒弟挺滿意,便把自己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她。
  “人是衣冠禽獸。”師傅對葵花說,“要是去了衣冠,就只剩下禽獸了。所以,人萬萬不能沒有衣冠?!?br />  葵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師傅接著說:“甚樣兒的人穿甚樣兒的衣裳,那是絕對不能亂的。咱當(dāng)裁縫的,最大的能耐就是能識別出顧主是怎樣兒的人,這樣才能量體裁衣,縫出最適合這個人特點的衣裳來。每個人的性格是不一樣的,他們穿的衣裳就應(yīng)該有所不同。做裁縫的大忌,就是干篇一律、干人一衣。你把衣裳做得再齊整,可是不能表現(xiàn)出這個人的特點來,那也不算是個好裁縫?!?br />  這番話似乎有些太高深了,葵花聽得不是很明白。其實溫師傅在那個年代就已經(jīng)懂得了衣裝是最能夠突出人的個性特征的。他反對干篇一律,反對整齊劃一。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因為拒絕為紅衛(wèi)兵小將們制作“軍裝”而被小將們用他的縫紉機軋住了他的五根手指頭,從此結(jié)束了他一生最為鐘愛的裁縫生涯。
  對于葵花來說,那是一個短暫而幸福的夏天,除了想女兒弄得她經(jīng)常走神發(fā)愣外,其他的時間里她充分體驗著勞動帶給她的快樂。在繁忙的勞作中,她身心愉悅地忙碌著,搶著干活兒,同時把師傅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幾個月下來,她已經(jīng)初步掌握了裁縫這門技能?,F(xiàn)在她已經(jīng)能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架勝家牌縫紉機前,踩踏著踏板,讓縫紉機飛速地旋轉(zhuǎn)著,讓均勻的針腳平穩(wěn)地穿過布料,一路順利旅行著直至達(dá)到終點。
  有一天,溫師傅對她說:你可以出徒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出徒了?自己感覺才剛剛?cè)腴T兒呀?這么快就出徒了?這怎么可能呢?莫不是師傅和自己開玩笑?
  溫師傅沒有開玩笑。他對葵花的期待并不高,只要她能完整地給人制作出一套衣服來,這已經(jīng)算是出徒了。當(dāng)然,離一個好裁縫她還差得很遠(yuǎn)。但他知道,一個好裁縫不是那么好培養(yǎng)的。高級裁縫都是男的,就像雖然女人天天下廚房做飯,但真正的好廚子必然是男的??ú贿^是個普通女子,能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學(xué)成這樣,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葵花需要的一是門養(yǎng)家糊口的技術(shù),而不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優(yōu)秀裁縫。一個夏天下來,葵花對嘎魯廟部落里的布里亞特人差不多都認(rèn)識了。女人們來找她,是因為她刺繡手工不錯。她幫荷樂瑪刺繡的那對鴛鴦?wù)眍^經(jīng)過荷樂瑪快嘴傳播,許多布里亞特婦女都跑來觀看,然后紛紛向葵花學(xué)習(xí)漢人的刺繡手藝。在荷樂瑪?shù)慕榻B下,她結(jié)識了許多朋友,還學(xué)會了一點兒常用的布里亞特語。
  有一天,葵花踩踏著縫紉機做活兒,心里卻掛念起遠(yuǎn)在外面的黑教員來了,心想:都這么久了,他咋還不回來呀?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把女兒接過來呢?孩子畢竟還小,一路上,他一個大男人,會照顧她么?正胡思亂想的當(dāng)兒,腳下的力氣沒有把握好,踩踏得太用力了,只聽得“咔嚓”一聲,機器不轉(zhuǎn)了。伏下身細(xì)看時,原來是原來是連接腳踏板的連桿斷了。
  這一下葵花急得差點兒哭出來。她知道這臺縫紉機是師傅的心肝寶貝,可是卻被自己給弄壞了,若是師傅知道了如何是好?何況眼下正是活兒多忙時,秋天許多人家要結(jié)婚娶媳婦,光是趕制婚禮服的就有好幾家呢,這些衣服做不出來,向人家咋交代呀?
  正在犯愁時,來了一個人??ㄩ_始沒有注意到她進來,凝視著斷掉的連桿唉聲嘆氣。那女人走到她背后看了一會兒,用生硬的漢話夾雜著布里亞特語說:
  “沒關(guān)系的,讓巴拉來修,肯定會修好的。”
  葵花回頭,這才看見原來是卡爾梅克女人,她站在身后,微笑著對葵花。
  葵花站起來,似乎于絕望中看到一絲希望:“真的能修好呀?”
  卡爾梅克女人點頭肯定地說:“就是牛缺了一條兒腿,他都能修好,不會讓它瘸著腿走路。他的本事可大呢?!?br />  葵花看見這個卡爾梅克女人顯得很年輕,胸部很豐滿,身材勻稱。她的臉龐猶如九月的陽光那樣明媚。葵花心想:要是巴拉耶夫愛上這個女人一點兒也不奇怪,她就是一個讓所有男人只看一眼馬上就會喜歡上的女子。
  卡爾梅克女人返身走了出去,不大一會兒,帶著巴拉耶夫走進來。巴拉耶夫看了一會兒那機器,從身上摸出一個扳手來,幾下就把那斷了連桿拆卸下來。
  “能修好嗎?”葵花小心地問。
  巴拉耶夫把那連桿拿在手里看著,沒有回答葵花,仿佛他根本沒聽見葵花在說什么。然后他轉(zhuǎn)身向外走去??ㄒ布泵Ω蛲庾呷ァ?ǖ男囊恢备邞抑挪幌聛恚驗樗琅獕牧藥煾底钯F重的東西,即使這東西能修好,也不知道得花多少錢呢。而她身上,只有黑教員走的時候留給她的幾張鈔票,她一直珍貴地藏在里懷里,已經(jīng)被她揉得皺巴巴的了。
  當(dāng)葵花趕到荷樂瑪家時,巴拉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院子里有一臺小爐子,巴拉用一個牛皮風(fēng)囊用力鼓風(fēng),爐子里的炭火熊熊燃燒著.發(fā)出刺眼的白光??p紉機斷裂的連桿已經(jīng)放在炭火中。它們被高溫加熱,不時有耀眼的火星子從爐子里迸濺出來,飛行一段距離之后黯然消失在地上。有時那火星子飛落在巴拉的胸前,滋的一聲,將他裸露的胸膛燙了一下,但他連眉頭都不蹙一下,依然奮力地鼓著風(fēng)囊??ㄕ亓⒃谀莾嚎吹冒l(fā)呆。巴拉停了鼓風(fēng),拿起一把火鉗子,將爐子里燒得已經(jīng)白熾般的那兩截連桿取出來,將它們放在一個鐵砧子,迅速地用一把鐵錘擊打起來,一時火星在鐵錘下四濺。仿佛變魔術(shù)似的,那兩截鐵連桿在他手下猶如兩節(jié)軟軟的面條,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化著它們。轉(zhuǎn)眼之間,那兩截連桿連接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一個冷水盆里,聽得嗞的一聲,水盆里冒起一股熾熱的霧氣。他把那物件從水里取出來,查看了一下,把它遞給了葵花。
  葵花驚喜地看著——若不仔細(xì)看,幾乎看不出那鐵玩意兒曾經(jīng)斷裂過又被煅接住了。她從心眼兒里佩服這個男人。她問收多少錢?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好像受到污辱似的把手里的鐵鉗子扔到地上,轉(zhuǎn)身進了屋子里。葵花不知道是自己哪句話惹他生氣了。身邊,卡爾梅克女人低聲說:“你太不了解他了。他給人干活兒,從來不收一文錢?!?br />  葵花覺得很不理解:對漢人來說,給人家干活兒,收錢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在爛圍子村,那走村串戶的鋦鍋匠,還有鄉(xiāng)下的二鐵匠三木匠石匠郎中,只要你請人家,哪一個是可以白用的?可這里的人們,似乎對金錢沒什么概念,大家無論誰家有困難,便會有人去幫助,不要任何報酬,仿佛是一家人似的。
  后來母親每每和我講起當(dāng)年她在布里亞特嘎魯廟部落時的情景,總是要忍不住感慨一番。我不知道當(dāng)年他們部落里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是一個近乎烏托邦的社會,因為生活富足,因為游牧生活潛移默化所定下的規(guī)矩,人與人的關(guān)系是兄弟姐妹般的友愛,從來不曾有過你死我活斗來斗去的階級之爭。如果有一家人外出不在家,他家蒙古包的門是不會上鎖的,任何人都可以進去吃住。蒙古包里留著充足的糧食或者是肉干奶食品,你只要不帶走,吃多少都沒有關(guān)系。這對于從農(nóng)村來的母親來說是無法理解的。就連大頭領(lǐng)亞克汗也從來不欺壓普通的牧民,對他家里的傭人也是客客氣氣的。母親從那里知道了:什么是人與人的平等,什么是對人的尊重。
  16
  葵花真正與布里亞特人融合在一起,是那天巴拉耶夫教她騎馬。
  從荷樂瑪那兒葵花漸漸了解了這個布拉特(注:布里亞特人的俗稱)漢子——他的血液里流淌著馬背民族酷愛自由的熱血。荷樂瑪說:他這個人呀,永遠(yuǎn)不會在一個地方安安穩(wěn)穩(wěn)待上十天,只要一過十天,他就開始騷動不安起來了,那時候誰也攔不住他,他騎著馬就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這一走也許是十天半月,也許是一年半載。當(dāng)他在外面累了乏了,他就騎著馬回來了。那時他的膚色又黑了不少,臉龐明顯地消瘦了許多,可是目光卻更加犀利了,那里面增加了一些野性的成分。這種喜歡流浪的男人,葵花是從來不曾接觸過的,所以對他很好奇。德化鄉(xiāng)下的那些男人們,打死也不會離開那片巴掌大的土地。自從那次巴拉幫葵花煅接好了縫紉機連桿又不收報酬,葵花總覺得自己欠了那男人點兒什么。
  閑下來的時候,葵花用平時收集起來的幾種顏色的呢子碎料,拼接起來,一針一線,做了一頂“尤登帽”。葵花手巧,一針一線格外用功,針腳比天上排成“人”字形的雁隊還要工整。那頂帽子做得很好看,幾種色彩被她利用得恰到好處。那天她聽見附近傳來熟悉的馬嘶聲,就拿著那頂新做好的帽子跑了出去。
  果然是巴拉耶夫正在附近蹓馬??ㄓ行┣忧拥陌咽掷锏挠鹊敲边f給他。巴拉接過來歪著頭看了一下,又驚奇地看了葵花一眼:“你做的?”
  葵花微笑地點點頭。
  巴拉把帽子戴在頭上??òl(fā)現(xiàn)他戴帽子的方式挺特別,他不是像其他的布里亞特男人那樣把帽子兩面卷起邊兒戴,而是只卷一面,另一面耷拉著。他嘴巴上叼著半截?zé)燁^,用眼神瞟著葵花。褐色卷發(fā)桀驁不馴地從帽子下面鉆出來,展示著它們優(yōu)美的卷曲。葵花覺得他這副樣子有點兒流里流氣。可是葵花卻一點兒也不討厭??ㄖ烙鹊敲庇胁煌恼郫B方式,可以有十幾種不同的戴法兒。她以為這也是其中的一種戴法兒。
  巴拉戴好了嶄新的尤登帽之后,對葵花說:“想騎馬么?”
  葵花沒想到巴拉會問她這個問題,不知所措地?fù)u了搖頭。巴拉卻不由分說,雙手卡住葵花的腰,一下子將她扔到了馬背上??◤膩頉]有上過馬背,頓時慌得六神無主。巴拉把韁繩塞進她的手里,說:
  “你不是要做布里亞特女人嗎?我們的女人沒有不會騎馬打槍的。你先學(xué)會騎馬,我再教你打槍。”
  話音剛落,他用巴掌在那匹大黑馬的屁股上猛地拍了一巴掌,那匹馬便像箭一般躥了出去。
  母親后來回憶說:第一次在馬背上她簡直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才好,生怕會摔下來,只能死死地抱住鞍子。她并不知道騎馬是需要扯緊馬嚼子的,所以那匹馬失去了控制,騰云駕霧般奔馳起來。由于顛得太厲害了,母親只得用雙手死死地抱住了鞍子,只聽得耳邊風(fēng)聲呼呼,草原和山坡飛快地閃了過去。漸漸地,母親忘記了害怕,她直起腰來,決定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便扯緊韁繩。她記得騎馬人勒緊韁繩,馬子就會停下來。于是她使出全身力氣勒韁繩,無奈那馬子的嚼口硬,她的力氣小,根本就勒不住那大黑馬。那匹大黑馬似乎也在欺負(fù)她是個弱女子,絲毫不聽她的駕馭。母親急了,在用力中發(fā)現(xiàn)只扯一邊的韁繩,馬頭就會偏轉(zhuǎn)過來。于是母親拼了命地使勁兒朝著一邊扯著韁繩,那馬子居然改變了方向,朝著剛才出發(fā)的地方奔馳回去。這下母親放心了,她就怕控制不住馬子,把她馱到什么地方找不回來。讓她沒想到的是,當(dāng)大黑馬飛奔到巴拉面前時卻突然來了一個“急剎車”。在一股強大的慣力作用下,母親一頭栽下馬背,正好摔在巴拉耶夫的懷里。與其說是摔得巧,不如說是巴拉耶夫早有準(zhǔn)備,及時出手救了她。
  葵花那時覺得自己狼狽極了。而巴拉卻開懷大笑。他說漢人騎馬果然不行啊,都不如他們部落里的一個五歲的毛孩子??◤乃膽牙飹昝摮鰜恚恢雷约菏窃搻肋€是該嗔。這時候附近已經(jīng)聚過來幾個牧人,他們都看到了葵花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樣子,也跟著巴拉一起笑著。巴拉又說:
  “幸好你還知道扯馬嚼子,不然的話,一喯子怕是跑到了呼倫貝爾了!”
  葵花覺得自己的臉皮火辣辣的灼熱。幸好這時荷樂瑪趕來,替葵花解了圍。荷樂瑪拉住葵花的手,扭過頭罵她小叔子:
  “你這個家伙真是愣頭青,萬一把她摔壞了怎么辦?”
  巴拉不以為然地說:“我的大黑馬從來不欺負(fù)孩子和女人,它懂得分寸!”
  荷樂瑪拉著葵花離開了,一邊走一邊安慰葵花說:“我這小叔子樣樣都好,就是開玩笑沒深沒淺,以后你別搭理他?!?br />  葵花說她只是為了答謝巴拉,給他做了一頂尤登帽。荷樂瑪回頭看了巴拉一眼笑道:“難怪他今天的樣子挺精神呢,原來戴新帽子啦?!?br />  17
  夜里下了一場透雨,早晨葵花推開門時,看見外面變成了一個亮晶晶的世界,草原到處都是明亮光鮮的,所有的草葉上都掛著密密麻麻的珠璣,它們一起閃閃發(fā)光此起彼伏,有的在寬厚的草葉上滾動著,有的則懸掛在綠葉下面,似墜非墜的樣子。馬子跑過去的時候濺起坑洼里積下的雨水,噼里啪啦的聲音十分響亮。空氣新鮮得止不住顫抖,吸到肚子里還有感覺到那股濕漉漉的雨水的味道。
  溫師傅這兩天去多倫淖爾采辦絲綢布料不在家。葵花把裁縫鋪收拾得千干凈凈,然后坐到那兒軋了一會兒縫紉機。手里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活兒:她要給黑教員做了一件紅腰腰(注: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貼身穿的背心)。秋天眼見得說來就來了,黑教員身子單薄,受不得風(fēng)寒呀!所以她在縫制的時候,在那夾層中絮進去一層薄薄的棉花。到了下午時分紅腰腰就做好了??ㄓ美予F細(xì)心地把那些皺紋熨平展了。她對自己的這件紅腰腰做得很滿意。外面是紅緞子,里子用的是一塊細(xì)棉布,這樣貼身穿就會很舒服。那塊紅緞子的質(zhì)地也不賴,那還是她前些日子跟荷爾瑪一起去貝子廟趕廟會時悄悄買下來的。至于黑教員的腰圍身長,她早已經(jīng)爛熟于心了。
  原來最初和溫師傅學(xué)手藝練習(xí)給人丈量身材時,母親苦于沒有練習(xí)對象,黑教員自告奮勇,讓母親拿他練手。于是母親手里的皮尺像一條柔軟的蛇,在他的身上纏繞著、游弋著,漫游著他的全身。那時候母親并不懂人體的黃金分割率,但是她發(fā)現(xiàn)黑教員的身材真的很好,修長的雙腿,寬闊的肩膀,勻稱的腰圍和胸圍。母親在丈量黑教員身體的時候心里一定洋溢著女性的溫柔和細(xì)膩,通過熟悉一個男人的體型而深入到他的內(nèi)心也是可能的。所以我由此斷言:她與黑教員之間的愛情并非萌發(fā)于逃亡路上,而是萌發(fā)于她為黑教員丈量身材的那段日子里的。等到黑教員去為她尋找靈芝歸來之后,兩個人的愛情便已經(jīng)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荷樂瑪拉著葵花去參加當(dāng)?shù)啬撩褚患业摹澳巳铡?br /> ?。ㄗⅲ翰祭飦喬厝说囊环N民俗)。酒宴一直持續(xù)到太陽落山時分。老人們在房間里喝酒說話兒,年輕人則聚集在屋子外的草地上,圍成一個圓圈兒,他們在熱烈地唱著一首古老的歌曲《遠(yuǎn)方的情人》:
  從那山頂上看見了
  霧中的太陽
  無法見到遠(yuǎn)方的情人
  眼淚汪汪
  從那套腦(注:天窗)里看見了
  霧中的月亮
  無法見到遠(yuǎn)方的戀人
  徹夜彷徨
  葵花被荷樂瑪拉進了年輕人的圈子里,聆聽他們唱歌兒。雖然她覺得那歌聲很美,但里面卻有一種無法化解的悲涼。似乎看到一位年輕美麗的布里亞特女子久久佇立于月光和星光下面,在苦苦地等著她的意中人,但那意中人卻是一個夢幻般的影子,一直沒有出現(xiàn);但癡情人卻一直在等候著,星移斗轉(zhuǎn),她四周是一片空虛和寂寞。
  很多人的眼睛都濕潤了??匆姾蓸番?shù)恼煞蛩髂釥栆呀?jīng)半醉了,依然邊喝邊唱著,他的眼淚居然像一個女人那樣流淌著不加節(jié)制。唱到動情時,他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妻子的手,淚珠兒落在腳上那雙土耳其馬靴上,那只燙金的雙鷹頭被淚水滋潤得熠熠閃亮。
  巴拉耶夫和卡爾梅克女人則坐在離人群稍遠(yuǎn)些的地方,靜靜地聆聽著大家在唱。卡爾梅克女人穿了一件嫩綠的袍子,她的身影與草原的青翠色融在一起,看上去有些虛幻而不真實。巴拉溫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歌兒唱到第二段時,歐卡娜帶著小妹妹也趕來了,她毫不猶豫地坐在巴拉的身邊,用挑釁的目光盯著一旁的卡爾梅克女人。
  卡爾梅克女人并不與歐卡娜的目光接觸,只是淡淡一笑,在大家唱第三段歌詞時她不聲不響地起身走了。歐卡娜像個勝利者那樣笑了,她把目光移在了巴拉耶夫身上。
  而巴拉的目光顯然是慍怒的。他看也不看歐卡娜,只是歪著頭和大家一起歌唱著。歐卡娜也大聲加入了合唱的隊伍里。她的歌聲高亢激揚,沖淡了人們憂傷的情緒。當(dāng)歌聲停下來的時候,草原已經(jīng)深陷到完全的黑暗之中。男主人將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干樹枝點燃了,一堆旺火熊熊燃燒起來。有一個年輕人打破了沉默:
  “索尼爾,快放開你奔馳的馬子,讓快樂的旋風(fēng)沖出來吧!”
  索尼爾把他帶來的一架小手風(fēng)琴挎在肩膀上,猛地一拉,一段歡快的音樂宛如淙淙泉水般流瀉而出。幾個小伙子馬上抑制不住自己,圍繞著篝火跳起了舞蹈。他們不由分說,把巴拉耶夫拉進了他們的舞蹈圈子里。歐卡娜也一直在等這個機會,馬上與幾個姑娘們一起加入了舞蹈者的行列。
  那是一段熱烈奔放的布里亞特舞蹈,同時舞蹈中融入了豪放的哥薩克風(fēng)格。跳到高潮時,索尼爾半蹲下去,一邊拉著琴,一邊交叉地踢著腿。他的那兩撮小胡子也仿佛在跳舞,被鼻孔噴出的氣息顫動著,跟著節(jié)奏一起一伏。荷爾瑪?shù)纳碥|雖然有點肥胖,但跳起舞來居然十分輕盈,與索尼爾配合得很是默契。當(dāng)她看到一直站在圈外觀看舞蹈的葵花時,就一把將葵花拉進了舞蹈的行列里。
  葵花完全沒料到她也會被拉進來,一時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擠出去,可是荷爾瑪拉住她不放。她大聲對葵花說;“你跟著跳就行了,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其實一點兒也不難呀!”葵花覺得自己的手腳真是笨極了,怎么舞動也跟不上手風(fēng)琴的節(jié)奏。但是沒有人注意她跳得怎么樣,大家都沉浸在歡樂的海洋里盡情地跳著舞著笑著唱著。葵花不再窘迫,她覺得自己的腳步漸漸踩在節(jié)奏上了。
  大頭領(lǐng)亞克汗的馬隊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小莉莎最先看到了馬隊,驚喜地叫著“阿爸”奔跑過去。接著大家都停了下來,看著大頭領(lǐng)的馬隊越來越近??ㄓ媚抗馐箘潘褜ぶ?,卻沒有在馬隊中找到她企盼的人。
  亞克汗策馬走到眾人面前,擺了擺手對大家高聲說:“我給你們帶回來一個喜訊,對于我們部落來說,這真的是一個大喜訊啊!”
  沒有人說話。似乎大家都知道大頭領(lǐng)那是在宣布他們未來的命運。
  “我這次去北平,雖然沒有見到傅將軍,但是,見到了將軍手下的一位姓展的參謀官,他轉(zhuǎn)達(dá)了傅將軍的意思。他說傅將軍非常同情我們的處境,決定把這片草原永遠(yuǎn)劃給我們,讓我們永久居住在這里。所以,大家今后什么也不必?fù)?dān)心了,這兒,將是我們永遠(yuǎn)的故鄉(xiāng)!”
  亞克汗的話音方落,所有的人都?xì)g呼雀躍起來。篝火一時燃燒得更加熱烈了。
  葵花擠到亞克汗面前,急切地看著他問:“黑教員呢?”
  亞克汗微笑地看著葵花笑道:“他去德化了,估計得再過幾天才能回來。到時候,你們母女就能團聚啦!”
  葵花覺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了沉,一種巨大的期待開始在心底滋生出來。與其說她期待著黑教員的歸來,不如說她是在期待女兒的到來。她覺得自己欠靈芝欠得太多了,若不盡快彌補上那份母愛,她將無法繼續(xù)生活下去了。真正的幸福,應(yīng)該是與自己的女兒在一起。
  那夜,葵花頭一回失眠了。
  18
  等待是一種熬煎,像一根皮條被時間的巨手拉扯開來,越拉越長,越拉越細(xì),越來越讓你感到膽戰(zhàn)心驚,因為你不知道它會在什么時候突然斷裂開來。
  幾乎整整一個秋天,葵花都是在漫長的等待中度過的。黑教員一直沒有音信兒,這令她越來越感到緊張和不安:出甚事兒了呢?要沒出事兒,他早應(yīng)該回來了呀?或者是靈芝出事了?她病了?不會是死了吧?不會不會,若是死了,黑教員是會很快回來向她報信兒的。再說孩子的奶奶爺爺待她還是不錯的,不會讓她受治(注:受委屈)的。
  胡思亂想時,手下的營生就容易出差錯:不是把針腳給軋歪了,便是把左右袖子給弄反了,只得拆了重做。溫師傅冷眼旁觀,倒也并不責(zé)備她。師傅知道她的心里是陰是晴。他同樣也為表弟擔(dān)心。聽大頭領(lǐng)說,那邊拉鋸正烈,許多地方都是你來我走,今天你攻克了,明天他收復(fù)了,后天你又反撲回來了。這一來一走,一進一退,便有不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好在這季節(jié)營生不多。當(dāng)把所有手里的活兒都做完了,她就去草原上撿牛糞。天高得像個無底洞。云跑得比馬子都要急,一撥兒去了,一撥兒又來了,卻沒有一片能停留一下。停下來的是飛鳥兒,它們正在充分享受著一年當(dāng)中最后的美好時光。它們在草窠間或者是在天空上盡情地啼叫著,企圖用它婉轉(zhuǎn)動聽的聲音挽留住一年當(dāng)中最好的時光。
  很快就走到了草灘上??ㄒ贿厯熘膳<S,一邊胡思亂想著。對于卡爾梅克女人和巴拉耶夫的愛情,她并不反感,而且還有幾分贊賞。她知道營地的人們對他們的關(guān)系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有歐卡娜強烈地反對他們在一起,為了這事兒沒少鬧過。但巴拉是那種我行我素的漢子,他不會把歐卡娜的折騰當(dāng)回事兒的,即便歐卡娜用指甲撓他抓他,他也不惱,只是微笑著看著她,最后幽幽地說了一句布里亞特諺語:“枯樹不結(jié)果,愚者說無用!”
  對于歐卡娜的不依不饒,亞克汗全力勸解,說:“狼和羊終究走不到一起,你就別下那功夫了,快忘了他吧!布里亞特的好男人多著哩”
  可是歐卡娜卻忘不了巴拉。她哭過,鬧過,也自殺過——她曾當(dāng)著巴拉的面兒,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割開了自己左手腕上的動脈血管,讓鮮血汩汩地噴涌出來。巴拉卻滿不當(dāng)回事兒,把從草原上找來的一個“馬糞包”(注:一種野生菌類,可以止血)丟給她,說:
  “你要是再胡鬧,我就把你綁起來!”
  事實上巴拉也的確把歐卡娜給綁起來過。歐卡娜掙扎著亂叫著,罵著巴拉,可巴拉早騎著馬不知去哪里了。后來是卡爾梅克女人幫歐卡娜松了綁。歐卡娜便把肚子里的氣兒撒在這女人身上,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她??柮房伺藚s從來都不還嘴,就好像她根本沒有聽到自己被人辱罵。歐卡娜找不到泄憤的對象,一時沒了主見,只得跑回家里哭鬧,或者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幾天不出來。好在她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姑娘,第二天,她就把她的憤怒忘得光光的,依然哼著歌兒走在路上。她知道能在什么地方能碰到巴拉耶夫。當(dāng)巴拉耶夫的馬子從她身邊走過時,她會出其不意,一把將韁繩扯住,仰起頭笑著望著巴拉問:
  “要去哪兒???是不是要去看望我呢?”
  巴拉這時候看著她便笑了,覺得她這個時候最可愛,天真得像個孩子。他告訴她自己要去忙一件事情,等忙完了就去看她。這下歐卡娜高興了,松開手,懷著無限的期望看著巴拉說:“我等你,你可別騙我呀!”其實巴拉只是信口一說而已。許多時候他都是信口那么一說,根本沒有當(dāng)真。大家也知道他的脾性,把他的話只信一半兒,其余的當(dāng)成詼諧逗趣兒。但是歐卡娜不同,她相信巴拉的每一句話。她一直傻等,等到半夜,也不見巴拉到來。在漫長的等待中她不小心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上午太陽早升了一套馬桿子高了,她才醒過來。她忘記了昨天漫長的等待,也忘記了等待中滋生出來的憤怒。她梳洗打扮一番,走出屋子,又去找巴拉了。
  “這回你可不能再讓我白等了??!不然的話,我要讓你好看!”她揮舞著小拳頭恐嚇著巴拉耶夫。巴拉耶夫只是笑笑,打著馬走開了
  葵花回想著有關(guān)巴拉耶夫與卡爾梅克女人還有歐卡娜的那些故事,覺得倒也十分有趣兒。這時候背后阿簍里的牛糞已經(jīng)快滿了。抬頭四顧,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出很遠(yuǎn)的段路了。她打算返回營地。路上再撿幾塊兒,阿簍基本上也就滿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附近的溝里面有物體在蠕動著。起初她嚇了一跳,以為那是一只野獸,狼?狐貍?或者是更大些的狍子?可是她清楚地聽見了人的聲音——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的是布里亞特語。她聽懂了是需要人幫忙,或者說,那聲音是專門發(fā)給她的,是請她過去幫一個忙。
  葵花先是驚叫了一聲:“天老爺!”然后她讓自己的心鎮(zhèn)定下來,朝那蠕動著的物兒走過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人沒有雙腿,他是趴伏著前行。顯然他經(jīng)過了長途奔波,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一步也爬不動了,所以當(dāng)他看到葵花時,便發(fā)出請求幫助的呼叫聲。
  葵花仔細(xì)打量著那人,見他臉上污穢不堪,蓬頭垢面,比她過去所見過的那些討吃子還要骯臟。但他的目光里沒有絕望,而是一種如火焰般的希望。他朝著葵花伸出一只手來,再次請求葵花幫他??ㄟ@回弄明白了,他是希望葵花能幫他走到前面的嘎魯圖部落營地。
  那時候葵花并不知道他爬了上千俄里的距離,從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一直爬到這兒來的,如果知道了.她會愕然的;當(dāng)然葵花更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是誰?如果知道,葵花會震驚的;所以葵花更不會知道這個男人的到來,讓原本平靜的部落突然變得騷動不安起來。他的出現(xiàn),猶如一道微弱的閃電,雖然只閃了一片并不耀眼的光芒,可是,卻預(yù)示著更大雷雨的來臨。從此,部落開始躁動起來,人們懷著恐懼的心理開始等待那場大雷雨的到來。
  葵花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奧秘——這男人之所以能自己“爬”,是因為他的身體下面有一個滑板。那滑板是由一塊木板和四個小滑輪組成的。如果是在平坦的地面上,他稍一用力,那滑板就是載著他向前移動。他就是憑借著這塊滑板“行走”了上千俄里。
  葵花解下自己的頭巾,把它撕成幾條,連結(jié)成一條繩子。長度大約僅三尺,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葵花把一端與那的滑板相連,另一端自己用手拽著,這樣,她并不費太大人力氣,就能把他拖著走了。
  剛剛走出一百多米,葵花已經(jīng)是身上冒出了微汗。她奇怪后面怎么沒動靜了?回頭看去——原來滑板上那男人已經(jīng)昏死過去。
  當(dāng)葵花把那人拖進荷樂瑪家的院子里時,荷樂瑪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她:“誰啊?”
  葵花累得直喘,根本說不出話來,便搖頭。
  “不知道他是誰,你就把他給弄這兒來了?”
  “撿的”葵花終于說出兩個字。
  “撿了一個大活人?你可真行!讓我看看,是活人還是死人?”
  “活人”
  “看著咋像沒氣兒似的呢?”
  荷樂瑪放下手里的活兒計,走到那人面前,蹲下去,仔細(xì)觀察他。不料,剛剛蹲下去的她仿佛被火燎了屁股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
  “老賽?不可能不可能!老賽早就死啦,怎么可能會是他呢?”
  她大驚小怪的聲音驚動了屋子里的索尼爾。索尼爾今天還算清醒,揉著惺忪的眼睛問:“誰???哪兒來的人???”
  荷樂瑪急忙過去把索尼爾拉到那人面前,讓他仔細(xì)觀察:“快看看,快看看,這人,是不是老賽?。俊?br />  索尼爾蹲下去注意看了一眼,頓時,也驚得跳將起來:“是他啊,真的是老賽!他是從哪兒出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19
  卡爾梅克女人的丈夫賽智布的意外歸來,不僅震驚了和巴拉耶夫,同時也震驚了大頭領(lǐng)亞克汗。當(dāng)他得知這個沒腿的人是從一千俄里之外的西伯利亞集中營里逃回來的,他一下就慌了神兒。他馬上趕到卡爾梅克女人家,單獨訊問了老賽。吃飽喝足的老賽以自豪的口吻講述著他九死一生的冒險經(jīng)歷,還用夸張的語言敘說了他在西伯利亞勞改營里的苦難過程。他的雙腿是在勞改營里被凍掉的??囱核目词貍円驗樗捌髨D逃跑”,把他的棉馬褲脫下來,然后把他像拴狗一樣拴在露天場地上的木頭樁子上,一直拴了一夜,做為對他的懲罰。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溫凍殘了他的雙腿。此后便無人擔(dān)心他會再逃跑了。正是因為對他的疏忽看管,他才有了逃跑的機會,用自制的滑輪車悄然逃出了勞改營
  亞克汗聽著這個曾經(jīng)在貝加爾湖畔躍馬揚鞭的驍騎慷慨陳詞,他的心底和巴拉耶夫一樣,冒出了一株枯樹。不過那枯樹是會滋生的,猶如連鎖反應(yīng),一棵變兩棵,兩棵變四棵、變八棵翻倍滋生著。那些枯死的樹最終連成無邊無際的一片枯樹林,在他心田投下一片無法抹去的陰影。
  不管怎么說,首先需要做的,是封鎖消息,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老賽回來了。然后,就是把他藏起來。明天,庫茲涅佐夫上校帶人要到這里來,說是禮節(jié)性的拜會,誰知道他還有其他什么目的呢!如果一旦讓他發(fā)現(xiàn)了老賽,無疑就給他留下了把柄。至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就難說了。
  亞克汗讓巴拉耶夫把賽智布立即送到杜巴薩滿那里去。薩滿住在黑山谷,上校是不會往那里去的。
  于是巴拉耶夫趕著一輛馬車,就像不久前送黑教員進山一樣,把這個意外的歸來者送往黑山谷。老賽對于大頭領(lǐng)做出的這個決定感到十分不理解。本來他以為他的歸來會在整個部落引起震動,無論是大頭領(lǐng)還是部落的人們都會把他當(dāng)成一個大英雄,所到之處,無不是鮮花美酒??墒?,他只與老婆孩子匆匆見了一面,就被人抬到了馬車上。這讓他感到非常委屈和不理解。
  “為什么不讓我待在自己的家里?為什么不讓我和老婆孩子待在一起呢?亞克汗到底想干什么???我真是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對待我?好像我?guī)Щ貋砦烈咚频倪@是要把我送到哪兒去???”一路上他不停地嘟嘟嚷嚷著。
  巴拉趕著馬車默默不語。自從見到賽智布那一刻起,他就覺得世界末日快要來了,他的大腦里一片混亂。
  “巴拉你為什么不說話啊?這里究竟出什么事兒了?沒出任何事情?不不不,別騙我啦,我看得出來,肯定發(fā)生什么事情了,你們只是不想告訴我罷了?!?br />  巴拉依然沒有說話。
  “好吧,既然你不說,我也不再問了。但是我猜得出來。巴拉,是不是我老婆背著我又搞上別的男人了,你和我說,是不是?。俊?br />  巴拉搖了搖頭。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很無恥。
  “你告訴我,巴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為什么會被他們抓住,那是因為救你啊!我把我的馬子給了你,你才逃了出去,不然的話,被他們抓住的不是我,是你!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哦!”
  巴拉又默默地點了點頭。但他心里沒有愧疚。在這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對老賽是有愧疚的。
  “好吧,那你告訴我——這幾年,我老婆是不是恪守婦道?勾引她的男人肯定不會少!你瞧,她還那么年輕,那么漂亮,沒有男人看了不動心的。你實話告訴我,兄弟,她怎么樣?”
  “啊,什么怎么樣?”巴拉所答非所問地應(yīng)付著。
  “我的意思是,我不在乎是不是有男人勾引她,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沒有給我戴綠帽子?”
  “沒沒有”
  “你的口氣猶猶豫豫??!你真的沒對我說實話,兄弟!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呢?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你告訴我好嗎?”
  巴拉又搖了搖頭:“真的沒有!”
  “我不信!像她這么漂亮的女人會沒有男人喜歡她?巴拉,我回來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她已經(jīng)背叛我了!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很亮?她的皮膚很細(xì)膩?她的嘴唇很性感?她的穿戴打扮與眾不同?只有戀愛中的女人才會像她那樣光彩照人呢!巴拉,你可真是笨,太不懂女人啦,連這都看不出來?。 ?br />  鞭子又在空氣中炸響了幾聲。駕車的馬子跑得更快了。放眼望去,草場上被打過草之后,如同一個人被剃光了頭,蒼涼到令人心酸的程度。巴拉狠狠地咒罵著駕車的馬子,好像那馬子是他上輩子的仇人似的。他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咒罵著,嘴唇邊泛著白色的唾液。老賽聽不清楚他罵什么。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dāng)中,只顧繼續(xù)絮叨著。
  “當(dāng)然啦,她怎么可能會為我守護自己的貞操呢?她是那么優(yōu)秀,沒有人不喜歡她的再說啦,你們大家都以為我已經(jīng)死啦,她當(dāng)然也以為我不會再回來啦。她是一個寡婦,她完全有自己選擇的權(quán)力。不管怎么說,她也不是那種能守得住的女人,是不是啊?巴拉,你跟我說實話,她是不是那種很會風(fēng)騷的娘們兒呢?”
  巴拉突然吆喝著停下馬車。他從馬車上跳下來。馬子趁機翹起尾巴拉屎。新鮮的馬糞響亮地落在地上,表皮光滑鮮亮,像一個個黑褐色的小球兒。馬糞的味道濃烈而刺鼻。巴拉一直躥到坐在馬車上的老賽面前,用兇狠的目光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
  “你聽著老賽!她沒有!絕對沒有!你要是還不相信,我馬上把你從馬車上扔到草地上去,讓你爬進山谷里去!你信不信?”
  老賽有些略微吃驚地看著兇相畢露的巴拉耶夫,把嘟囔在喉嚨里的話吃力地咽了回去。
  然后巴拉突然抽了馬一鞭子。馬車嗖的一下向前竄去。與此同時,他一個輕捷的動作一跳,已經(jīng)坐到了前端的車轅上。
  “巴拉你他媽的還是老樣子,和當(dāng)年一樣,一點兒也沒變”老賽在喉嚨里嘟囔著。
  第二天巴拉返回到嘎魯圖營地的時候,庫茲涅佐夫上校帶著十二名哥薩克騎兵剛剛離開。他們的馬子跑得很快,馬蹄下掀起的塵埃猶如一道乍起的煙霧,一直延續(xù)向錫林郭勒草原灰藍(lán)色的遠(yuǎn)方
  20
  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遠(yuǎn)遠(yuǎn)超乎亞克汗的想象。庫茲涅佐夫上校親自來找亞克汗來要人,讓他把賽智布交出來,同時還表達(dá)了另外一層意思。
  與庫茲涅佐夫上校的會晤非常不愉快。上校那鷹隼一般的目光逼視著亞克汗,儼然是一頭狼在緊盯著它瞄準(zhǔn)的獵物。亞克汗不喜歡上校的眼睛,在上校目光的凝視下他有種惶惶不安的感覺。上校安詳?shù)仫嬛畟蚨松蟻淼目Х?,滿意地說自從到中國來,他就沒有喝到過這么好的咖啡了。然后把他的棗木煙斗銜在嘴里,一邊抽著煙一邊打量著亞克汗的客廳,臉上浮現(xiàn)出譏諷的微笑。
  “哦嗬,還保留著俄國貴族的生活方式?。∧赡苓€不知道吧,在我們祖國,像您這種生活方式已經(jīng)不存在了。布爾喬亞已經(jīng)被埋進歷史的垃圾堆里了?!?br />  “呵呵”亞克汗覺得自己正在被上校一層層扒光衣服,讓他赤身裸體地暴露于耀眼炫目的太陽光之下。
  “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祖國呢?”上校突然發(fā)問。
  “這個當(dāng)然是因為當(dāng)年”
  “是害怕革命吧?”上校目光炯炯。
  “不,是因為戰(zhàn)爭。我們不喜歡戰(zhàn)爭?!眮喛撕拐f。他覺得這個回答是理直氣壯的,上校不會再咄咄逼人地發(fā)問了。
  庫茲涅佐夫上校把煙斗從嘴上拿開,看著亞克汗表情愈發(fā)凝重:“戰(zhàn)爭是革命必要的手段,只有資產(chǎn)階級才會害怕革命戰(zhàn)爭,你怕什么呢?無產(chǎn)階級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是整個世界!難道不是嗎?”
  亞克汗覺得談話無法進行下去了。他嗅著上校手里那個煙斗里散發(fā)出來的濃濃的莫合煙的味道,覺得自己有點兒窒息,喘不過氣來。
  “上校到這里來,不是為了向我宣傳革命道理的吧?”
  “當(dāng)然不是了。對于你們,領(lǐng)袖有過特別的關(guān)照”說到這里,上校戛然而止,不往下說了。
  亞克汗的心一下提了起來,他想知道領(lǐng)袖是怎么關(guān)照的。上校意味深長地瞥了亞克汗一眼,說:“祖國的大門是永遠(yuǎn)向你們敞開的,布爾什維克希望你們能回歸到祖國的懷抱。當(dāng)然,這也是領(lǐng)袖的意思。”
  “讓我們回去?”
  上??隙ǖ攸c了點頭:“我們的隊伍大部分都已經(jīng)回國了,留下一小部分,等待你們做出決斷。只要你們愿意,他們可以護送你們回去?!?br />  庫茲涅佐夫上校用拿煙斗的手在空中果斷地劈了一下。仿佛是他做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而且,這個決定如鋼鐵般堅硬,是無法改變的。
  “可是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定居許多年了,我們”
  “不,這塊土地不屬于你們!貝加爾湖才是你們的故鄉(xiāng)。我希望你能認(rèn)真地考慮一下我的建議,我非常樂意與你們同行,一起返回我們的祖國。當(dāng)然了,我希望你能把那個叫賽智布的逃犯交給我們,讓我們帶回到祖國?!?br />  “我們真的沒有見到賽智布啊,他不是在西伯利亞呢嗎?”
  庫茲涅佐夫上校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亞克汗。亞克汗的鎮(zhèn)定似乎讓他相信了他說的話。臨走的時候,他打量著掛著墻上的那幅領(lǐng)袖的畫像,然后用挑剔的口吻說:
  “這幅畫像太舊了,我建議你換一幅新的?!?br />  送走了庫茲涅佐夫上校,亞克汗馬上叫來巴拉耶夫,商量起來。巴拉斷然不同意把老賽交給上校。亞克汗用憂慮的目光看著巴拉說:“好像是在下最后通牒??!我擔(dān)心,這是個陰謀。”
  亞克汗抬頭看著墻上懸掛的那幅畫像沉默著。的確,那幅畫像是太陳舊了,上校說得沒錯兒。不過,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它再換一幅新的。屋子里依然殘留著上校的煙斗散發(fā)出來的莫合煙的味道。那味道令人油然想起俄羅斯的水兵,還有那些滿嘴酒氣的哥薩克。后來,暮色把一片巨大的陰影投射進屋子里來,把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
  21
  自從卡爾梅克女人和丈夫賽智布一起去了山谷,巴拉開始酗酒,幾乎天天喝得爛醉。有一回他喝醉了酒,抓住葵花的手不放,可嘴里卻叫著那卡爾梅克女人的名字:“秀兒”。那時候葵花才知道原來卡爾梅克女人的名字叫“托布秀兒”。母親努力掙脫了他有力的雙手,推著他,躲避著他那噴發(fā)著酒氣的長滿扎人胡須的嘴。他想吻她。她努力躲著??伤廊唤兄靶銉何业耐胁夹銉骸笨ɑ腥幻靼琢怂窃诮兴拿?!由于卡爾梅克女人的離去,他已經(jīng)變得神情恍惚。葵花感覺到他那堅硬的鋼針般的胡須已經(jīng)碰到她的嘴唇上。她突然大聲叫起來:“我不是秀兒!你的秀兒已經(jīng)走啦”巴拉耶夫一下愣住了,他怔怔地瞅著母親,似乎這才明白過來。他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痛苦不堪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發(fā)出受傷野獸般的呻吟聲??菚r候她真的開始可憐他了,把他的頭輕輕地攬進自己的懷里.撫摸著他那硬如鋼刷子般的頭發(fā),不知道應(yīng)該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安慰他才好??ㄏ肫鹆顺黾耷埃牙褜W(xué)過的一首山西小調(diào)《想親親》,輕聲為他唱起來:
  想親親想的我手腕腕那個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的我心花花那個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葵花的歌聲產(chǎn)生了極為奇妙的作用。那布拉特漢子拾起頭望著葵花,原本已經(jīng)黯淡的目光漸漸光亮起來,希望的火光再度在他的瞳孔里燃燒起來??磥硭耆犕诉@支漢人的歌曲。音樂的奇妙正在于可以超越民族超越地域超越性別,使不同民族的人得到心靈的溝通和交融。這情景讓葵花想到了她曾在布里亞特營地看到過的一個場景:荷爾瑪給一只不肯給羊羔喂奶的母羊唱著古老的布里亞特民歌,那只母羊呆呆地聽著,眼睛里居然流下淚來。它的孩子這時湊到它面前開始吮吸它的乳汁,而它再不像剛才那樣躲閃著甚至于兇狠地趕跑了小羊羔兒,而是溫存地用自己的嘴巴磨蹭著羊羔的身子從那一刻起,葵花理解了在草原上的確存在著一種博大精深的愛。那種愛是那樣的純真、那樣的深奧,她無處不在,無所不能!不論對人還是對動物,或者是對花花草草,她都會巧妙地蘊藏其中,一待聽到呼喚,便會欣然躍出,讓天地萬物生靈心悅誠服地成為她石榴裙下的俘虜。她是那樣的溫柔,卻可以讓鋼鐵般的硬漢為之垂淚;可以讓堅硬的巖石變成柔軟無比的泉水,潤入天地萬物之中。
  當(dāng)葵花快步走進荷樂瑪家的白色木柵欄院子里時,一眼就看到巴拉耶夫站在鐵匠爐前正在打鐵。他赤裸著上身,一手用一把鐵鉗子夾著一塊燒著通紅的鋼條,一手掄著一把鐵錘,敲擊著放在鐵砧子上的那塊鋼條。每擊打一下,那里便迸濺出一片明亮的火花。他咬著牙用全身的力量擊打著,目光專注而沉著?;鸸庥臣t了他上身的皮肉,使他上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凸顯出來,那皮肉上布著一道道青色的或者是紫色的傷痕,那顯然是被哥薩克士兵用刀挑開的。大家都知道他喝多了酒,單槍匹馬去找哥薩克士兵決斗。幸虧那匹老馬及時把他馱了回來。他的腰間留下一道傷口很深,宛如龜裂的土地。
  葵花看得一陣心寒。
  巴拉耶夫正在鑄造著一把短劍。他看見葵花,放下手中的家什,對葵花說:“你來得正好!來,替我把這兒縫一下?!?br />  他指著腰間那道傷口說。
  葵花驚恐地?fù)u頭說:“我不會縫呀!”
  “你不是裁縫嘛,縫補個小口子算個啥,來吧!”
  “可我沒有麻藥??!”
  巴拉笑了一下:“我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個男人!來啊!”
  葵花無奈。平時,她胸前總別著一枚針,那是一個裁縫必備的工具。她把那枚針從胸前摘下來。巴拉順手拿了一壺?zé)?,澆在傷口上。然后示意葵花動手縫合。葵花的手顫抖著,咬牙狠心,一針扎進他腰間的肉里,急忙抬頭看他一眼,他果然沒皺一下眉頭。仿佛她剛才扎上去的,不是他的肉,與他毫無關(guān)系似的??ㄊ艿焦膭睿懽哟笃饋?,開始在他的傷口處飛針走線,不一會兒就把那綻開的傷口縫合住了,針腳居然一如既往地均勻。
  巴拉歪著頭打量那傷口處均勻的針腳,用戲謔的口吻說:“手藝不錯嘛,是個好裁縫!”
  一句話說得葵花臉頰緋紅。
  葵花沒帶剪刀,只得用牙咬斷了連在針上的線。她咬的時候不得不把自己的臉緊貼在巴拉的皮膚上。那皮膚粗糙而灼熱。她感覺到那縷被鮮血染紅的絲線上有股子苦澀略咸的味道。她才知道:布里亞特男人的血原來是這種滋味兒!
  附近灰藍(lán)色的山影后面,雷和隱隱的閃電用光和聲音醞釀著一場秋天的暴雨。在嘎魯圖草原上,秋天的暴雨常常是突如其來,而且來勢兇猛,讓人猝不及防。
  22
  當(dāng)失魂落魄的卡爾梅克女人出現(xiàn)在巴拉耶夫面前時,他懵了半天,才搞明白她要表達(dá)的是什么意思——
  老賽被抓走了!
  那時候葵花正在荷樂瑪家的院子,把自己精心制作的那個掛穗系到巴拉的那把短劍上。她看見托布秀兒的臉是慘白色的,而巴拉的眼睛里則閃著紅紅的光芒。院子里的打鐵爐子里火光正旺,熊熊火光中埋伏著一截截被燒得透明的鐵物件。巴拉放下手里的火鉗子,脫掉身上的那件硬帆布做的擋簾。擋簾上熱氣騰騰的鐵渣子紛紛掉落在地上泛起微弱的白煙。巴拉一只手抓住了托布秀兒,直視她的眼睛??ū銖哪请p嬌媚無限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刻的悲哀和恐懼。
  “什么時候?”巴拉問。
  “有一個時辰了”卡爾梅克女人回道。
  巴拉從葵花手里拿過那把短劍,大步向外走去。當(dāng)他走到院門口時,正遇到兄長索尼爾和另外幾個布里亞特漢子走進來。他們顯然剛剛在外面喝完了酒,其中有黃毛達(dá)西。他們幾個都是索尼爾忠實的酒友。他們看見眼睛里冒著殺氣的巴拉耶夫時,就站住了。
  “怎么了,巴拉?”索尼爾發(fā)問。
  “他們抓走了老賽!”巴拉咬著牙說。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索尼爾把一只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上:“你要去救他嗎?”這時眼睛的余光已經(jīng)瞟見了巴拉身后的卡爾梅克女人。
  巴拉點了點頭說:“老賽是個苦命的漢子,他受的罪已經(jīng)夠多的啦,不能讓他們把他帶回到那個地獄里去?!?br />  索尼爾這時候卻顯得特別沉著,他走到托布秀兒面前問:“他們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不在家”卡爾梅克女人低聲說,好像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女人在低聲懺悔。
  “有多久啦?”
  “一個多時辰吧。”
  索尼爾回身望著巴拉說:“即便我們有草原上最快的馬子,也追不上他們啦!估計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快到貝子廟了!”
  “那怎么辦?眼睜睜看著他們把老賽帶走?”
  索尼爾說:“這事兒,咱們還得去和大頭領(lǐng)商量,看看他怎么說吧!”
  不一會兒眾人來到了大頭領(lǐng)家。亞克汗看著站在他面前的托布秀兒,慢慢地開口說:
  “我明白了——賽智布是他們投給我們的誘餌,我們?nèi)绻ゾ人?,那正好上鉤啦”亞克汗皺著眉頭說。
  “那怎么辦?他們會殺了他的呀!”托布秀兒絕望地呻吟著。
  歐卡娜也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站在阿爸面前大聲說:“阿爸,你總是這樣一忍再忍,一讓再讓,讓人家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撒尿,太過分了!”
  亞克汗瞥了女兒一眼,沒有搭理她。他知道女兒的脾氣越來越差,每天就想著舞刀弄槍去廝殺。她母親原本是白俄貴族,可她身上卻沒有繼承多少貴族氣質(zhì),這令他有些失望。
  “沒錯兒,這是個圈套,我們不能上當(dāng)!”
  亞克汗繼續(xù)堅定高聲說:“他們想消滅我們,可是又沒有借口,所以就用賽智布當(dāng)誘餌。如果我們沖過去,與他們廝殺起來,那正中他們的下懷,他們要的就是這樣的結(jié)果。一旦流血開始,就無法制止住了,接下來便是一場戰(zhàn)爭!”
  “那怎么辦,就讓他們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欺負(fù)我們嗎?”巴拉耶夫高聲叫著。他的眼睛是紅的,里面滿是殺氣。
  “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在這部族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我只希望大家不要盲目亂來,一切都聽我的,好嗎?”亞克汗幾乎是在用祈求的語氣說話了。他把目光落在巴拉身上,同時,一只手也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巴拉是匹頭馬,他朝哪里奔,眾人就跟著朝哪里跑。只要穩(wěn)住了巴拉,其他的人就不會輕舉妄動。
  果然,巴拉馴服地垂下了手中的刀,眼中的殺氣也消散了不少。他無力地擺了擺手,院子里的漢子們知趣兒地散了。
  亞克汗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一旁的托布秀兒:“你跟我來一下?!?br />  托布秀兒知道大頭領(lǐng)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商量,順從地跟著他向院子外面走去。葵花用擔(dān)憂的目光望著他們。她知道,此刻,心里最難受的是秀兒,因為此刻正在受難的,是她的男人,是那個沒有雙腿的可憐不幸的人兒。
  23
  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功夫,托布秀兒一個人走回到院子里。她低聲問葵花:“你那把剪刀帶在身上嗎?”
  “在?!?br />  “借我用下?!?br />  葵花沒問她借剪刀做甚用,從懷里將那把小剪刀掏出來,給了秀兒。自從當(dāng)了裁縫后,葵花一直將那把剪刀帶在身上。秀兒把剪刀揣進懷里,對葵花說:
  “跟我再去看看他吧!你陪我去,好嗎?”
  葵花點頭答應(yīng)了,跟著托布秀兒走出了院子。院子門口,有一掛馬車在等著她們。
  大約半個時辰后,馬車翻過山坡,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見一匹馬拖拉著一樣?xùn)|西在草地上狂奔著。附近,還有幾個騎著馬子的哥薩克在觀望著,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哄笑。另一邊,有些當(dāng)?shù)啬撩褛s來看熱鬧。那匹奔跑的馬子在草地上兜圈子,不一時,便跑到離她們很近的地方??吹谜媲校邱R后拖著的那物件正是賽智布。
  就在葵花還在愣怔的當(dāng)兒,卡爾梅克女人已經(jīng)亳不猶豫地沖上前去,擋在了那匹馬子面前。騎馬的那個正是留著小胡子的哥薩克,他沒防備,急忙勒緊了馬韁繩,那匹馬頓時前蹄直立起來,并且咴咴咴地嘶鳴著。當(dāng)它將前蹄落下時,險些砸在托布秀兒身上。
  小胡子用惱怒的目光居高臨下瞟著托布秀兒:“找死啊!怎么又是你!”
  托布秀兒非常冷靜地對小胡子哥薩克用俄語嘀咕了一陣子??牪欢麄冋f的是什么,只看見小胡子擺了擺手,似乎是同意了什么,便從袋子里掏出一縷舊報紙來開始卷煙。托布秀兒便朝那馬子后面走過去,一直走到趴伏在滑板上的老賽面前,慢慢地蹲了下去。
  老賽吃力地昂起頭來,看著面前的托布秀兒。秀兒扶他坐起來。他的臉被草地上的石頭蹭破了,流了很多血,臉上全是血污。托布秀兒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小心地給他擦拭著。老賽的兩只手還是自由的,他伸出雙臂來擁抱秀兒,秀兒也緊緊地?fù)肀е???ㄖ滥鞘欠蚱迋z的生離死別,她忍住心酸,轉(zhuǎn)過臉去。那小胡子哥薩克只顧專心抽煙,沒有回頭,也不想欣賞那對夫妻。托布秀兒似乎在老賽的耳朵邊說了幾句什么,老賽枯干的臉上皮肉抽搐了幾下,點了點頭。他們用布里亞特語交談了幾句。這時小胡子哥薩克已經(jīng)抽完了那支煙,有些不耐煩地回頭,用俄語對卡爾梅克女人嚷嚷了幾句什么。托布秀兒把老賽原樣放好,然后慢慢地站立起來。小胡子打著馬,趴伏在滑板上的老賽又跟著那馬子移動起來。托布秀兒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穩(wěn),馬上要摔倒的樣子。
  葵花急忙奔跑過來,扶住秀兒。這時,她聽見老賽用一種非常有韻律的聲音念叨著什么,像在吟一首詩。如果用當(dāng)年流行的階梯詩的格式寫出來的話,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我是:
  巴日格巴特日的
  扎米楊的
  斯德布的
  道格爾家的
  布里牙惕的
  賽智布
  我是:
  浩里土默特的
  貝加爾湖的
  烏拉爾山的
  色愣格河的
  庫蘇古爾湖的
  哈里哈的
  額爾古納河的
  布拉特人
  聲音漸漸遠(yuǎn)去,越來越弱。
  葵花知道,背誦家譜是布里亞特蒙古人自古傳承下來的家法規(guī)矩,一般要背誦六代以上甚至是九代的一家之主的名字。這種背誦家譜從孩子們剛剛開始會說話就開始了,它是所有布里亞特人成長過程中的一門必修課。每一個布里亞特人都能將自己的家譜倒背如流,包括很小的孩子??ㄗ畛趼牭胶⒆觽円髟娨话阕詧蠹议T,將長長的家譜背誦下來,還覺得很新鮮,有意思。漸漸聽得多了,便對他們有了一份敬意——人家這才叫不忘祖宗??!可是今天聽到老賽背誦家譜,卻品味到一種特別悲愴的意味兒。她似乎看到在十分遙遠(yuǎn)的古代,一支游牧部落正緩緩走來,他們的旗幟上繡著夢幻般的天鵝,而他們的歷史則如草原上的那條蜿蜒的小徑一般清晰可辨
  可她弄不明白,為什么老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背誦家譜?
  馬蹄聲再次越來越大。那是拖著老賽的那匹馬子繞了一個大圈子又繞了回來。拖在馬子后面的老賽跟著滑動著,草地上揚起了一道道煙塵。老賽剛剛被擦拭干凈的面龐又變得污濁不堪。
  “老賽!”卡爾梅克女人叫了一聲。那聲音格外凄厲??ǖ男耐坏靥髁艘幌?,她預(yù)感到不祥。
  老賽面孔朝著地面耷拉著,頭發(fā)垂落到地上。他的上身一動不動地趴在滑板上,被截去的半節(jié)腿耷拉在滑板外面與草地相摩擦產(chǎn)生著聲響。也就在這時,這時,葵花聽見托布秀兒唱起了一支令人心碎的歌兒。是那首很有名的《興安河的麻雀》:
  興安河的麻雀呦
  小心那蓄意下的套子
  世上的人心難測呦
  走路一定要當(dāng)心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的味道??ㄓX得不對勁兒。當(dāng)那馬子兜了又一圈來到她面前時,她望去過,看見草原上剛才馬子馳過的地方留著一道明顯的痕跡。在那條歪歪斜斜的拖痕上,灑落著一縷縷的鮮血。剛剛泛出新綠的地方被染紅了。那縷紅,一直隨著那痕跡延伸而去。
  毫無疑問,這是老賽身上流出的血啊,難道他?
  葵花看見老賽的一只手松開,一把剪刀落在了草地上——正是她那把剪刀?。?br />  葵花恍然明白了一切—一賽智布用托布秀兒暗中給他的剪子鉸斷了手腕上的動脈血管,或者是將剪刀捅進自己的肚子里??傊?,亞克汗說服了托布秀兒,托布秀兒又說服了賽智布,賽智布便親手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不想被他們所利用,他不想離開這片草原,更不想離開他的妻子,所以,他才用那把剪刀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在漫長的拖曳中,在托布秀兒吟唱的挽歌中,把身體里最后一滴血消耗殆盡。
  葵花過去撿起了那把帶著血跡的剪刀。她盯著那剪子,用自己的前襟擦拭著剪刀上的鮮血,一遍遍地擦著。前襟留下血跡。剪子已經(jīng)被她擦得很干凈了,可她依然不停地重復(fù)著那個動作。
  “別擦了,我會賠你一把新剪刀的。”一旁,卡爾梅克女人用冷冷的口吻說。
  那一刻,葵花無法弄清楚,她是天使,還是魔鬼?
  24
  葵花又在嘎魯圖草原滯留了若干日子。
  那天她看見了天空上飛過一行南歸的大雁。雁鳴聲喚起了她心底的渴望。按日子來推算,大雁南歸已經(jīng)過了最后的期限,可是,它們卻依然排列著整齊的隊伍飛了回來。一定是途中有什么麻煩的事情讓它們誤了歸期。這么一想,葵花心里的那份期待陡然被放大了——會不會是預(yù)示著黑教員和小靈芝也快要回來了呢?
  心跳忍不住加快了。
  老賽之死,雖然卡爾梅克女人沒和任何人說起過,但很快在嘎魯草原上傳遍了。原來,亞克汗同時還派了兩個手下裝扮成當(dāng)?shù)氐哪寥烁诳ㄋ齻兒竺妫麄兛吹桨l(fā)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并且提前一步策馬趕回到營地,向大頭領(lǐng)稟報了事情的經(jīng)過。亞克汗知道事態(tài)已經(jīng)惡化,他下令全體部落的人們收拾行裝,做好整個部族遷移的準(zhǔn)備。雖然部族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意走,但他是大頭領(lǐng),他得對整個部族上千口人負(fù)責(zé)任。他做了兩手準(zhǔn)備。留下是暫時的,如果形勢越來越惡劣,那還是離開為妙,他將強行命令部落向東遷徙。聰明的布拉特人永遠(yuǎn)不會只喝一口井的水;井干涸了卻還死守著直到渴死,那是傻子!目前羊羔和牛犢馬駒兒以及駝羔尚幼,正在拼命發(fā)育長身體的階段,若長途奔波,會死亡過半的。所以他決定進入八月之后,那時小牲畜的身體也都強壯起來了,那時候再遷徙前往錫尼河應(yīng)該比較穩(wěn)妥。
  但是越來越緊張的時局令他擔(dān)憂。這天,很意外地來了一名不速之客。此人的到來令亞克汗精神為之一振,心頭所有的陰影一掃而光,同時讓他下了決心——留下,不走了!
  這位不速之客,正是傅將軍手下的那個參謀——展鵬。
  展參謀一行約十幾個人,路上出于安全考慮,全部化裝成商人的模樣兒。在和亞克汗會晤之前,他們?nèi)繐Q上了國軍的美式軍服。展參謀穿了一套嶄新的黃呢子軍裝,熨燙得非常板正,馬褲線有棱有角,高腰馬靴擦得油光锃亮。他邁著標(biāo)準(zhǔn)的軍人的步履走到亞克汗面前,其他的軍人跟在他身后。他對著亞克汗敬了一個軍禮,聲音瑯瑯:
  “兄弟我奉黨國之命,前來與大頭領(lǐng)會晤,并且?guī)砹烁祵④姷目谥I?!?br />  亞克汗自然是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知道:一定是傅將軍收到了他的信,所以才派人前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蒙古高原,亦是我中華之疆域。爾等所在之地概莫能外。既然蒙藏委員會已經(jīng)有正式公文,劃地為旗,讓爾等在此安身立命,那么,這里就是你們的家園,誰也不能剝奪爾等在此居住的權(quán)力。故,傅將軍有令一寸土不讓,寸土必爭!”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令亞克汗熱血沸騰。這時,一直站立一側(cè)目視著展差參謀的歐卡娜忍不住發(fā)問:
  “如果他們以武力相逼呢?”
  “當(dāng)然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啦!不要懼怕他們!”
  “可是我們?nèi)颂侔?,打不贏的!”
  “有傅將軍的隊伍支援你們,你們一定會贏的。再說.你們是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是正義的一方!勝利永遠(yuǎn)屬于正義!”展參謀的話非常具有煽動性。在場所有的人都感到那股咄咄逼人的力量。
  “請問,你們打算怎么支援我們呢?”歐卡娜步步緊逼,并不放過展參謀。
  展參謀用微笑的目光看著她,流露出欣賞的神色:“15機!大炮!到時候,我們會用飛機和大炮來增援你們,同時,還會有精銳部隊配合你們。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不要將他們放在眼里!”
  仿佛為了證實他的話,手下人從馬車上抬下了幾個箱子,打開,里面放著一百桿嶄新的漢陽造步,還有兩支歪把子機關(guān)槍,幾箱子子彈、手雷等等。這令圍觀的布拉特漢子們激動不已。展參謀還告訴亞克汗——他們這幾個軍人會留下來,做他們的軍事顧問,幫他們軍事訓(xùn)練,一同抵抗外來的侵略。亞克汗聽了更加振奮。
  傍晚,亞克汗盛宴招待展參謀一行。荷樂瑪和幾個布里亞特女人作陪。歐卡娜親自給他們斟酒。起初,展參謀和其他幾位軍官還正襟危坐,儼然軍人作風(fēng),大有坐懷不亂之態(tài)。不一會兒,幾杯酒下肚,全都喝得面紅耳赤,他們索性脫了軍裝外套,只穿著白襯衣,開始輪番給亞克汗敬酒。亞克汗知道這些年輕的軍人都是好酒量,哪里敢與他們拼酒,便客氣地說自己不勝酒力。但是,已經(jīng)喝興奮的展參謀不依不饒,說:“誰不知道你們蒙古人是酒桌上的英豪,大頭領(lǐng)莫不是看不起我們這些小軍官,不給我們面子吧?”這話說得亞克汗很不痛快,可又礙于情面不好發(fā)作。正僵持時,歐卡娜走過來,端起酒杯來,對展參謀說:“我來陪展參謀喝,怎么樣?”展參謀咧開嘴樂了,身邊的幾個軍官跟著起哄,要他們先對飲三杯。如果誰先下軟蛋,誰就得讓對方親熱一下。展參謀用挑戰(zhàn)的目光瞟著歐卡娜。這個有著白俄血統(tǒng)的姑娘實在是太誘人了,那豐滿的身材,那性感肥厚的嘴唇兒,還有那迷人的淡藍(lán)色的眼珠兒展參謀顯然是風(fēng)月場中的老手,他掂著酒杯用眼角瞟著歐卡娜,問:
  “飲幾杯?”
  “隨你!”歐卡娜把頭發(fā)向后一揚,仿佛一股紅色的火苗燒了一下。她一副豁出去了的勁兒頭,用挑釁的目光盯著展參謀。
  “痛快!這酒喝得才痛快哩!”
  展參謀一仰脖子,將滿滿一杯酒一口氣干了。他還沒放下酒杯時,就看見歐卡娜也同時把那一杯酒干得一滴不剩。
  旁邊的人們一陣起哄,紛紛喝彩。
  展參謀一口氣干了十杯酒。歐卡娜跟著干了十杯,絲毫沒有退縮之意。
  展參謀先有些膽虛了,他不知道面前這姑娘究竟有多大的酒量,不敢貿(mào)然再干了,嘻嘻笑著說:“小姐果然海量。我聽說你們蒙古人能歌善舞,咱們不能只喝美酒,沒有歌舞??!”
  “對對對,請小姐給我們唱一個!”幾個軍官紛紛要求。
  “想聽我唱歌嗎?”歐卡娜斜眼瞟著展參謀,那目光有些勾魂兒。
  “想,想聽啊跳舞也行?。 闭箙⒅\抓著歐卡娜的手不放,另一只手不住地摩挲著。他醉意朦朧的眼睛里滿是色迷迷的光芒。
  “那好。”歐卡娜掙脫了展參謀的手,向荷樂瑪招了招手,“嫂子,過來一下?!?br />  荷樂瑪旱就知道這位大小姐想要干什么了,她從旁邊的柜子上取了一個碩大的牛角杯來,像高舉著一根象牙,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展參謀等人從來沒見過那東西,奇隆地望著。
  原來牛角的一端是個銀碗,里面鑲嵌著一層白銀。碗很大。歐卡娜把一個瓷壇里的燒酒倒進那個牛角銀碗里,足足倒了快有一斤。
  歐卡娜雙手捧著那牛角銀碗,走到展參謀面前,微笑著說:“按照我們草原上的規(guī)矩,凡是尊貴的客人,就得滿飲此杯,不能推辭?!闭f著,將手中的牛角杯遞給了展參謀。
  展參謀接過那沉甸甸的牛角杯來就有些害怕了。他知道這一杯酒下肚,自己肯定爬不起來了。但在漂亮的姑娘面前又想充好漢。他使出緩兵之計,說:“小姐,我們漢人講的是禮尚往來!您是主人,您先獻(xiàn)歌,我才能再喝酒。”
  荷樂瑪在一旁接道:“先生,我知道你們漢人還有一句話——客隨主便。這可是主人的盛情款待?。 ?br />  展參謀狡黠地笑了一下說:“呵呵,兄弟我在歐洲呆過一個階段,西洋人講究紳士風(fēng)度,那就是女士優(yōu)先。還是小姐先請?!?br />  “不行,你不喝這酒,就是你沒有誠意。我們布里亞特人對沒有誠意的人是不會友好相待的!”歐卡娜的態(tài)度很強硬。她站在展參謀面前,雙手抓住那牛角,硬是將那酒向他的嘴邊送過去。
  一旁的亞克汗有些不安了,他怕自己這個任性的女兒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這么一來,自己剛剛和這些漢人建立起來的友好關(guān)系就會被破壞。他呵斥歐卡娜:
  “好了,我的卡什麗娜,別鬧了,我們要尊重客人的意愿,不能強人所難?。 ?br />  “我這不是強人所難,阿爸,我這是在盡地主之誼呢!不把尊貴的客人喝好,那可不是咱們布里亞特人的風(fēng)格呀!”歐卡娜回過頭來,對父親做了一個鬼臉兒。然后她沖著展參謀身邊的那幾個年輕軍官問;“你們說,這杯酒,他該不該喝呀?”
  那幾個軍官正想找樂子呢,一起跟著起哄:“該喝,絕對該喝!”然后他們一起勸展參謀:“不就是一杯酒嘛,有啥大不了的!”“是啊,你別辜負(fù)了人家小姐的一番美意呀!”“別給咱黨國丟臉??!”“喝,快喝吧,拿出點兒英雄氣概來”
  展參謀正猶豫時,歐卡娜給一旁的荷樂瑪使個眼色。荷樂瑪會意,二人配合默契,一左一右,從兩邊挾持住展參謀,與此同時,歐卡娜將那牛角杯舉了起來,將牛角杯里的酒對著展參謀的嘴咕咕咚咚灌了進去,像灌涼水一般。展參謀被灌得頭昏腦漲。不住地咳嗽著。歐卡娜將那牛角杯移開,并讓銀碗底兒朝下,向大家示意酒已經(jīng)喝完。眾人一起熱烈鼓掌。展參謀頹然坐下,像一攤泥巴。
  歐卡娜大方走到廳子里的那塊空地上,對來賓說:“既然展長官已經(jīng)喝了酒,那么,我就給大家跳一段舞吧?!?br />  為了盛宴娛樂需要,每當(dāng)來了尊貴的客人,幾位樂師必定會主動前來,等候大頭領(lǐng)的召喚。他們早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歐卡娜的話音剛落,那邊的音樂已經(jīng)響了起來。
  幾位拉蘇哈琴的樂師來了一段集體演奏。
  母親告訴我:那“蘇哈琴”是布里亞特人特有的樂器,是用牛的膀胱制成的一種單弦琴。琴箱用花梨木制成,琴箱正背兩面粘上牛膀胱。琴頭、琴桿用一整塊松木或者梨花木制作。琴弦和弓毛都用馬尾,琴弓用藤條。這種琴非常類似現(xiàn)在的馬頭琴。它的聲音很好聽,尤其是幾位樂師同時演奏,高音和低音形成和聲,便有了一種宏大的樂隊的氣勢。
  歐卡娜踩踏著音樂的節(jié)奏,獨自跳了一段布里亞特舞。她身上的花裙子一忽兒劇烈地?fù)u擺起來,宛如水的波紋;一忽兒又旋轉(zhuǎn)成一朵盛開的喇叭花兒。她的腰肢柔軟而富有彈性。她的兩腮由于飲酒的緣故而呈現(xiàn)出粉紅的顏色。她將兩只手叉在腰間,兩只腳激烈地踢踏、旋轉(zhuǎn)、凌空飛躍,令人眼花繚亂。她的舞蹈激起了大家的情緒。最先跟著她一起跳起來的是她的小妹莉莎。她雖然個頭小些,但跳得一點兒也不比姐姐差。然后是荷樂瑪拉著葵花還有其他幾個布里亞特姑娘媳婦進入了舞蹈的行列。她們手拉著手站成一排,一會和是活潑瀟灑的“跑跳步”,一會兒是優(yōu)美舒緩的“悠晃步”。由于有了男舞伴的加入,很快又變成了粗獷奔放的“跺步”。他們邊歌邊舞,不時變幻著奇妙的舞陣。這時候一切都不存在了:戰(zhàn)爭和苦難,恩怨和爭斗,生存和遷徙,流放和逃亡只有歌舞才是真實的存在,才能表達(dá)出他們心中對生活的熱情和向往。
  已經(jīng)醉得快要睜不開眼睛的展參謀這時也來了精神,他和其他幾個軍官癡癡地觀看著,又一次舉起了酒杯。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紛紛站了起來,參加了舞者們的行列,與那些布里亞特人手拉手跳了起來。
  亞克汗的眼睛有些潮濕了。他愛他的女兒,也愛這個部族里的人們。他在心中暗暗發(fā)誓:為了讓他所愛的這些人永遠(yuǎn)過上平安自由的生活,他愿意為他們?nèi)プ鲆磺?。別看他平時外表冷峻,重于思考,可是關(guān)鍵時刻,他卻易于沖動。
  許多年后的今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展鵬一行給那些布里亞特人送去了武器、帶去了希望,鼓動他們留下來堅守,那么,亞克汗可能會在八月份陽光燦爛的季節(jié),帶著整個部族離開嘎魯圖草原,向東而去,回到錫尼河畔,在那里開始另外一番新的生活。如果那樣的話,就不會有后面的戰(zhàn)爭,不會有將來的流血事件。正是由于展參謀不負(fù)責(zé)任的鼓動以及他帶來的那些武器,才造成了莫大的悲劇。
  但是,即便沒有他們,悲劇就真的不會發(fā)生了嗎?
  我無法肯定自己的推論。
  25
  葵花與小女兒靈芝正式見面,是那年九月。依然是在嘎魯圖草原上。仿佛是受了冥冥之中的召喚,她還是又一次來到這片草地上,等待著那個時刻。
  黑教員沒有食言,經(jīng)歷了諸多磨難,把小靈芝帶回來了。
  在一片廢墟上,他看見了佇立在晚霞中的那女子一一片濃烈的火燒云的背景下,那女子黑色的剪影一動不動,讓人覺得那是一尊雕塑。那身影黑教員自然是熟悉的。小靈芝也熟悉,她呆呆地望著,眼睛里放出光亮來。他牽著那只小手,慢慢地朝那剪影走了過去。
  葵花慢慢地回轉(zhuǎn)過身來,她知道早已經(jīng)期待的那個時刻來到了。她望著他們,卻并沒有那樣的激動。當(dāng)小靈芝走到她面前,用怯生生的目光望著她時,她遲疑著不知如何是好。
  “快叫娘呀,叫呀!”黑教員說。
  靈芝卻沒有叫出來,害羞地閃到黑教員身后,把小臉蛋兒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就在那一刻葵花的眼淚才流了出來。女兒對她的陌生她并不在意,令她傷心的是自己對女兒的陌生——日思夜想,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等待著女兒回到自己身邊,可是,當(dāng)女兒真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居然發(fā)現(xiàn),這個小女孩兒她并不熟悉,從前的一切感覺都沒有了。陌生感是一堵高墻,將她和女兒隔絕在墻的兩邊。這堵墻要存在多久呢?她不知道。這才是最讓她痛苦的。
  黑教員這才有機會打量著這片被戰(zhàn)火燒焦的黑土地。以前他熟悉的一切都找不到痕跡了。空氣中的焦煳味兒久久不用散去。
  他想問葵花,這一切都是怎么發(fā)生的,可是馬上覺得這種詢問是多余的。在德化鄉(xiāng)下,當(dāng)他成為一個盲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人生和社會想得很透徹了。嘎魯圖的事情,那時候他就有預(yù)感,今天不過是他當(dāng)時預(yù)感的翻版而已。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附近的灰燼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爍了一下。他走過去,從那灰燼中找出一只馬靴來。那馬靴的幫子上用金線繡著一只雙頭鷹。他見過這雙馬靴,知道它的主人是誰。他把那只馬靴遞給葵花??ń舆^來看著——馬靴上有著密密麻麻的彈孔,上面的血跡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橗嬌系娜獬榇ぶ?br />  “他們都走啦?”黑教員困難地問。
  葵花點了點頭,把目光投向東方,那更加遙遠(yuǎn)的天際,喃喃著說:“走啦再也不會回來啦”
  我從史料中查閱得知:那年八月,嘎魯圖一部分幸存布里亞特人被遣送回錫尼河草原。
  那正是亞克汗計劃回歸錫尼河的日子。
  26
  那年冬天剛剛過去不久,也許依然是冬天的某一天,突然來了兩個穿灰色大衣的人,他們一臉寒霜,向黑教員向簡單地問了幾個問題,然后讓他跟他們“走一趟吧”。
  那時我尚年幼,不知道如果有穿灰色或者黃色軍裝的人對你說“跟我們走一趟吧”,那絕非什么好事情。
  灰大衣帶走了我的養(yǎng)父,他再也沒有回來??ㄊ裁匆矝]說,只是嘟囔了一句“槍崩頭”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生下了小弟弟。我忙著哄小弟弟,多了許多的樂趣。我知道有許多事情是不能問的,或者,問了也沒用,因為那是沒有答案的。譬如,養(yǎng)父為什么會被帶走這類問題,我從來沒問過母親。我們倆都回避著這個話題。
  弟弟還不到一歲,母親就想回裁縫鋪去做活兒了。那時已經(jīng)公私合營,裁縫鋪也歸國營了。負(fù)責(zé)人是溫師傅。溫師傅看著母親,很為難的樣子。他吭吭哧哧了半天,母親才弄懂了他的意思——由于養(yǎng)父的原因,他們接到了有關(guān)部門的指示,不能再讓母親去裁縫鋪上班了。見母親一臉失望,溫師傅低聲對她說:“要不,你回老家去吧。溫寶在那邊呢,他在長順鎮(zhèn)開了個裁縫鋪,你去了,他會收留你的,好歹有口飽飯吃。你要是去呢,我寫信給他”
  母親猶豫了很多日子,最后決定聽從師傅的勸告,帶著我和弟弟回德化。畢竟,那兒是她的故鄉(xiāng),還有些親戚在那邊。
  接下來的幾天里,母親收拾著東西,把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都打包起來。我懂事地幫她做著這一切。那時我覺得自己已然是個大人了。
  臨走的前一天夜里,有人輕輕地敲門。母親把門打開一看,原來是溫師傅站在門外。母親讓他進屋說話,他說不了。然后有些扭捏地從口袋里取出兩張鈔票來遞給母親,不好意思地說:“當(dāng)盤纏吧,你帶著兩個孩子,難哩!”說完,轉(zhuǎn)身走開了。母親望著夜色中溫師傅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最后完全被黑暗的夜色所吞噬,她黯然沉默著,什么話也沒說。那夜,家里破例沒有響起縫紉機噠噠噠的響聲,它沉默了!
  那是母親最后一次見師傅。
  后記
  那年,母親帶著我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離開貝子廟。當(dāng)我們坐著一輛膠輪馬車經(jīng)過嘎魯圖草原的時候,母親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里有好大一片野生的葵花,疏疏密密地分布著不太均勻。但那些野生葵花一株株卻洋溢著頑強的生命力,欣欣向榮地開放著花朵,又圓又大的輪盤迷戀地追逐著太陽。野風(fēng)中它們一個個搖頭晃腦吟誦著屬于它們自己的寂寞,似乎在默默地念著它們亙古不變的神秘的咒語。
  母親對我說,她記起來了:當(dāng)年,自己初來乍到,和黑教員走的,正是這條道兒!在這里,遇到了大黃風(fēng),她失落了那袋子葵花子兒她為此沮喪了許久。這么說,這些野生的葵花,是那些種子生長出來的嗎?
  如果真的是那樣,簡直太神奇了啊!母親不敢相信。馬車馳遠(yuǎn)。一直到那片野生的向日葵淡出了她的視野,她依然出神地眺望著。
  我記得那片向日葵,它們瘋狂生長著。它們是太陽的驕子,所以它們肆無忌憚地享受著陽光,并且將陽光轉(zhuǎn)化成旺盛的生命力,裝點著那片草原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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