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手藝（中篇小說）
　　尚培元
　　【詞目】手藝
　　【讀音】[shǒuyì]
　　【釋義】手工勞動者以雙手或與簡單的工具相配合所產(chǎn)生的手工技藝和藝術(shù)。
　　【引證】唐代柳宗元《梓人傳》：“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
　　元朝王曄《桃花女》第一折：“我們靠手藝的買賣，怎害得許多羞?！?br />　　老舍《龍須溝》第一幕：“溝的兩岸，密密層層的住滿了賣力氣的，耍手藝的，各色窮苦勞動人民。”
　　【例句】父親下放到白莊以后，跟著老剃頭匠學(xué)剃頭，如今，手藝已經(jīng)修煉得十分精湛了。
　　一
　　臘月的白莊，正醞釀著一場浪漫的雪事。
　　那天清晨，白莊的人們起來以后，就要清理房屋內(nèi)的塵埃，也要灑掃庭院里的灰土，按照年俗的說法，這叫“掃塵”。
　　父親起來的時候，看見那一片一片的雪花，正飄飄搖搖地飛舞在臘月二十四的晨風(fēng)里。父親并沒有按照年俗動手“掃塵”，而是看著院子里剛剛落滿的新雪，平靜地想，這雪，純潔干凈，是不須清掃的，這雪，白茫茫的，覆蓋住了灰土與塵埃，院子里一點兒都不臟了。偶爾露出的一星半點的雜物和柴草，在父親眼里，也沒有什么骯臟和凌亂，相反，卻顯得如詩一樣，如畫一般，極是富有情趣。父親站在雪花鋪就的素雅潔凈的院子里，抬頭看一眼天空里飄搖的飛雪，一節(jié)美妙的旋律不由得就滑過了心頭。
　　那是什么旋律呢？父親后來回憶說：“那節(jié)旋律叫《北風(fēng)吹》，是歌劇《白毛女》里喜兒的一段唱?！备赣H這么一說，那節(jié)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旋律便也在我的腦海里悠揚起來了。旋律一起，我就隨口唱了幾句：
　　北風(fēng)（那個）吹
　　雪花兒（那個）飄
　　雪花兒（那個）飄飄
　　年來——到
　　母親攆出屋門的時候，那節(jié)旋律剛剛在父親心里演奏完畢。父親就不再猶豫，也不再遲疑，朝著母親說：“我走了?！?br />　　母親替父親拿著那只小巧且又古樸的帆布袋子，就將父親送出了院門。在“北風(fēng)吹雪花飄”的院門外，母親的神情很是憂傷，她一聲不響地就把那只帆布袋子遞到了父親手里。帆布袋子很窄小，很靈巧，也很精致。父親接過去，小心地裝在隨身攜帶的提包里，轉(zhuǎn)過身，就走了。
　　臨走，父親說：“過年，得讓孩子，吃上肉?！?br />　　父親是要進城去。
　　父親進城，是在昨天夜里就已經(jīng)商量好的事情。昨天是臘月二十三，白莊的各戶人家都要在這天晚上祭祀老灶爺，這在年俗里稱作“祭灶”。白莊的人們也把這天稱為“小年”，其實，在白莊的人們看來，一進入臘月，過了“臘八”，就已經(jīng)是“年”了。
　　臘月二十三，是老灶爺“上天言好事”的日子。老灶爺是“一家之主”，他得把各戶人家一年來在塵世凡間的表現(xiàn)和修為向玉皇大帝做個總結(jié)，做個“述職報告”。人們在世間的表現(xiàn)如何，修為怎樣，是好是壞，是善是惡，是忠還是奸，是直還是邪，老灶爺心里都有數(shù)。玉帝對凡人的操守考評，也全憑老灶爺一句話。玉帝就信他，別人，沒資格說，說了也沒用?！岸杖?，初一五更回”，在這段時間里，為了讓老灶爺在玉帝跟前為自己多說好話，多言好事，人們就在臘月二十三的晚上，供上水果，供上點心，最關(guān)鍵的是要供上芝麻糖，讓他吃了，粘住嘴巴，不叫他在玉帝面前亂說，更不叫他說出壞話來。年俗里說的“二十三，祭灶倌”，指的就是這事兒。
　　父親曾經(jīng)把這當(dāng)作一個故事講給我聽，講完以后，父親說：“這只是個傳說，不可信?！倍衣犃?，覺得這個故事很傳奇，很美麗。許多年以后，當(dāng)我作了父親的時候，也把這個不知流傳了多少朝代的傳說講給了我的兩個女兒，卻不管她們相不相信。
　　臘月的天，很短。暗淡的夜色浸潤上來，天很快黑下來了，母親就在老灶爺像前擺上供品，開始“祭灶”了。供品是半個粗面蒸饃，很簡樸，很吝嗇，也很寒酸。這半個粗面蒸饃，是母親的晚飯，母親沒有舍得吃，特意節(jié)省下來，留給老灶爺了。
　　傳統(tǒng)的“祭灶”，供桌上擺的應(yīng)該是芝麻糖。芝麻糖是用糖稀做的，很黏，這樣才能粘住老灶爺?shù)哪菑堊臁Ｄ赣H沒有芝麻糖，也沒有水果，更沒有點心，只有節(jié)省下來的半個粗面蒸饃，母親只能用這半個粗面蒸饃來“祭灶”了。母親知道，這樣的供品是根本粘不住老灶爺那張嘴巴的。而實際上，母親并沒有想要粘住老灶爺?shù)哪菑堊?，母親以為，我們這一家人，在這一年里，并沒有做過什么錯事，也沒有做過虧心事，更沒有做過坑害別人的事，根本沒有必要害怕老灶爺在背后亂說。所以，母親就沒有刻意去弄一些芝麻糖，而是真心實意地擺上了半個粗面蒸饃?？墒?，母親的心，是真摯的，是誠懇的。母親認(rèn)為，既然是一場祭祀，就應(yīng)該懷有一顆虔誠的心。母親正是懷著一顆虔誠之心，在老灶爺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父親后來告訴我，那年“祭灶”時，母親磕下的是三個響頭。父親說：“我聽得很真切，咚，咚，咚。”
　　然而，虔誠的祭祀，并沒有給母親帶來福音?！靶∧辍钡募漓胫?，母親就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大年”發(fā)愁了。
　　“大年”就要來了，母親手里，卻只有可憐的一塊兩毛錢，母親就暗自發(fā)愁起來了。
　　母親說：“一塊兩毛錢，怎么過年呢？”
　　父親也說：“是啊，一塊兩毛錢，怎么過年呢？”
　　父親這樣說著，就直直地看著母親手里的一塊兩毛錢。
　　這一塊兩毛錢，是那年生產(chǎn)隊分給我們家的“余款”。
　　那年是1972年，父親和母親在生產(chǎn)隊里掙了一年的工分，年終決算的時候，只從生產(chǎn)隊里分到了這一塊兩毛錢。母親把這一塊兩毛錢捏在手里，心里卻在盤算著，該過年了，得扯上三尺布，給孩子做件新衣服穿；得買上一斤肉，給孩子包頓餃子吃；另外，還得給孩子買幾個鞭炮，過年，也得熱鬧一回，不能過一個“啞巴年”。母親在心里盤算著，只這幾樣，一塊兩毛錢就支持不下來了，其他的，鹽就沒錢買了，洋油和洋火也沒錢買了，大人的襪子圍巾手帕帽子也就免了，孩子的壓歲錢更是沒處開銷了。這一塊兩毛錢，在母親手上掂量來掂量去，無論怎樣都掂量不開了。
　　掂量不開，母親就捏著這一塊兩毛錢暗自發(fā)愁了。
　　父親也隨著母親發(fā)了一會兒愁，忽然就說：“我得進城去?！?br />　　母親聽了，疑惑地說：“該過年了，進城干什么呢？”
　　父親說：“正是為了過年，才要進城去的。”
　　父親這樣說著時，就輕輕地笑了一下。父親，總是這樣樂觀，這樣堅強，任何困難都嚇不倒他，也難不住他。父親這么輕輕一笑，母親的心里就踏實了。父親，永遠(yuǎn)是母親的主心骨。父親的臉上一旦露出笑容，母親就知道，父親已經(jīng)有辦法了，已經(jīng)打好主意了，或者說，已經(jīng)成竹在胸了。
　　母親說：“已是小年了，還要去嗎？”
　　父親說：“不敢耽誤了，過了小年，離大年就不遠(yuǎn)了?！?br />　　母親說：“是啊，只有一周時間了?！?br />　　父親說：“所以，更要抓緊時間啊。”
　　母親想了想，又說：“明天是陽歷二十七號，也要去嗎？”
　　父親說：“陽歷二十七號，怎么了？”
　　母親就說：“村里人都說是‘七不出，八不歸’呀?！?br />　　母親又說：“意思是，逢七出門不吉利呢。”
　　父親聽了，又是輕輕一笑。父親說：“你弄錯了，徹底弄錯了，其實很多人都弄錯了，‘七不出，八不歸’，說的不是日子，而是別的意思?！?br />　　母親很好奇，就說：“別的意思？別的什么意思呢？”
　　父親說：“嘿嘿，先不告訴你，這話兒，等躺進被窩里再給你說。”
　　母親莞爾，就低垂了笑眉，朝床上努努嘴，示意說：“孩子還沒有睡著呢，咱們還得再等會兒?！?br />　　母親這話，說得很輕，似乎是不想讓被窩里的我聽見。
　　父親說：“那么，我就先告訴你吧?！?br />　　母親說：“讓我聽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br />　　父親就說：“以前，或者說是解放前，或許更早，干脆就說是古代吧。古時候，出門的大多是當(dāng)家人，出門之前，要先安排好家里的生活，具體地講，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七樣。‘七不出’的意思是說，如果這七件事情沒有安排妥當(dāng)，就不能出門。”
　　母親說：“哦，原來是這樣子啊?！?br />　　母親想了一下，忽而就說：“那么，你是不能出門的。”
　　父親說：“為什么？”
　　母親說：“這七件事情，你安排妥當(dāng)幾件呢？”
　　父親看著母親的眼睛，堅定地說：“要安排妥當(dāng)這七件事情，我得先出門，得先進城！”
　　母親就看著父親，點了點頭，她順從了父親的說法。
　　母親又說：“那么，‘八不歸’又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父親說：“古人最講究的就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違反任何一條，都會覺得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家人。‘八不歸’的意思是說，出門在外，如果這八件事情沒有做好，就無顏歸來。”
　　母親說：“呀，真是讓我長了見識了。”
　　父親跟母親啰嗦著這些的時候，我在被窩里還沒有睡著，迷迷糊糊又聽見父親說：“不管他七出七不出，也不管他八歸八不歸，反正，我明天就要進城去了?！?br />　　母親試探著說：“進城，就有辦法了嗎？”
　　父親說：“當(dāng)然，進城就有辦法了?！?br />　　母親又疑惑地說：“進城，能有什么辦法呢？”
　　父親就朝著母親說：“好了，現(xiàn)在，把我的工具包拿出來吧，我得先檢查一下我的工具。”
　　父親的工具包，就是那只小巧且又古樸的帆布袋子，淺白色的袋子上還繡著一個淺紅色的“人”字。
　　我第一次聽父親講起他的工具包時，認(rèn)為這個“人”字就是“天時地利人和”中“人和”的意思。后來聽父親講了之后，我才知道，我猜錯了。
　　父親的工具很簡單，只有三件，裝在那只小巧且又古樸的帆布袋子里。那只帆布袋子是母親熬了一個晚上縫制而成的。帆布也是舊帆布，是母親從生產(chǎn)隊廢棄的糧食袋子上剪下來的一小塊兒。糧食袋子就是那種粗粗的長長的帆布袋子，要是裝滿，能裝二百斤小麥。黃色的袋子身上，豎版印著五個“毛體”字，“人民公社好”。那廢棄的袋子，已經(jīng)由黃色泛成了淺白，“人民公社好”也由紅色褪成了淺紅。顏色雖然褪了，但那帆布卻依然結(jié)實。母親就剪下一塊兒，正好剪下了那個“人”字，母親將那一塊兒帆布洗干凈，就給父親縫制成了一個工具包，又別出心裁地把那個“人”字做了封面，還給“人”字繡了個花邊。母親的針線活很細(xì)致，很精密，縫制好的工具包，針腳細(xì)密均勻，帶著一種陳舊的古樸的風(fēng)格。工具包里，又分三個小袋兒，父親就把他的三件工具分別裝進了三個小袋兒里，每個小袋兒都恰如其分，每一件工具都適得其所。那三件工具寂寞地躺在各自的小袋兒里，就像是弟兄三個分開了家。三件寂寞的工具放在家里那張老式的桌斗里，平時幾乎沒有動過。
　　母親把那個裝著三件工具的帆布袋子交給父親時，忽然就明白了，父親是要帶著他的三件工具進城去的。
　　母親說：“噢，我知道你要進城去干什么了?！?br />　　父親看了母親一眼，依然是輕輕一笑。
　　母親說：“給你，這是你丟下的工具，看看吧，很長時間都沒有使用了。”
　　父親小心地接過了那個淺白色的帆布袋子。
　　父親說：“是要看一看，這么長時間沒有使用過，不知道生銹了沒有?！?br />　　父親說著，就打開他的帆布袋子，細(xì)心地檢查著他那簡單的三件工具。父親發(fā)現(xiàn)，雖是放置了那么久，工具卻依然完好如初。然而父親還是把這三件工具一件一件拿出來，該擦的擦，該磨的磨，然后再擦干揩凈，又裝入了帆布袋子。
　　父親做完這些的時候，母親又把那一塊兩毛錢拿出來了。那一塊兩毛錢一共是三張紙幣，兩張五毛的，一張兩毛的。母親把那三張錢幣在手里細(xì)心地數(shù)了三遍，抑或是五遍，之后就交到了父親手里。
　　母親說：“這錢，你帶上。”
　　父親把那三張錢幣又推了回去。
　　父親說：“帶錢干什么？”
　　父親又說：“我為什么要帶錢呢？”
　　母親說：“噫？出門不帶錢怎么能行？”
　　父親擺了一下手說：“我是去掙錢的，不需從家里帶錢?！?br />　　母親卻又固執(zhí)地把那三張錢幣塞給了父親。
　　母親說：“帶上吧，還要坐車呢?！?br />　　父親想了想，就說：“坐車，一塊錢就夠了?！?br />　　母親說：“一塊錢，夠嗎？”
　　父親說：“足夠了?！?br />　　父親想了想，又說：“你看，我步行走到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到城里，車票正好是一塊錢?！?br />　　母親說：“這一塊兩毛錢，你都帶上吧，還要吃飯呢?！?br />　　父親說過這話，就把那張兩毛的紙幣遞到了母親手里。
　　父親舉著那兩張五毛的紙幣，豪邁地說：“就憑這一塊錢，我就要進城去了！”
　　父親又張狂地說：“就憑這一塊錢，我就要進城去掙過年的錢了！”
　　母親嗔怪地說：“這一塊錢，是你發(fā)財?shù)谋惧X么？”
　　母親這樣說著，眼睛忽地就有了一些紅潤。
　　冷靜一下，父親又低了聲音說：“過年，得讓孩子，吃上肉?！?br />　　母親說：“你，也該吃上肉啊。”
　　母親說著這話，眼睛忽地又有了一些紅潤。
　　忽然，母親轉(zhuǎn)身就來到了床前。
　　父親也趕緊跟了過來。
　　父親有些頑皮地說：“好了，孩子睡著了，咱們也睡吧?！?br />　　母親卻一只手止住父親，另一只手一把掀開被子，“呼”地把我從被窩里拽了出來，三下兩下，給我穿好衣服，又把我拽到了貼在墻上的老灶爺像前。母親命令我說：“快跪下，給老灶爺磕頭！”
　　我用惺忪的睡眼瞟了一下貼在墻上的老灶爺像，那不過是一幅木刻套色版畫。這幅套色版畫，并不只是簡明扼要的黑白兩色，而是有黑有白，也有紅有黃，還有藍(lán)色。在那一瞬間，我的腦海里就深深刻上了老灶爺?shù)挠∮?。老灶爺是一個長著三縷長長的胡須的老頭，戴著官帽，穿著彩衣，很慈祥，很和藹，也很溫馨。老灶爺像的兩邊還有一副對聯(lián)，“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
　　當(dāng)我跪在老灶爺像前的時候，其實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我在母親的脅迫下，稀里糊涂地就給貼在墻上的那個老頭兒磕了三個響頭。我知道，母親叫我磕頭，是想祈求老灶爺保佑父親。老灶爺既然能夠上天去跟玉皇胡噴亂侃，也一定能夠保佑父親。我睡眼朦朧地跪在那里，嘟嘟囔囔地在老灶爺面前說了一串的胡話，具體說的什么內(nèi)容，誰也沒有聽清楚。
　　許多年以后，我的記憶慢慢復(fù)蘇，漸漸回憶起來了，1972年臘月二十三的夜晚，我跪在老灶爺像前說出的并不是祝福保佑父親的話，我含含糊糊念叨的卻是流傳在民間的富有民俗特色的那首歌謠：
　　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煮大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貼窗花；二十九，灌壺酒；年三十，包扁食；大年初一，撅屁股作揖。
　　靜靜的寒夜里，我念著那首歌謠時，忽而聽見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細(xì)微的聲響。也許，父親沒有聽到，也許，母親也沒有聽到，可我卻聽得那么真切。
　　我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下雪了?！?br />　　母親把我抱到床上，隨口說：“這孩子，發(fā)囈怔呢?！?br />　　母親給我蓋被子的時候，我又小聲嘟囔著說：“下雪了?！?br />　　我聽見母親嘲笑了一聲，而我卻還是堅持說：“是下雪了，我聽見了?！?br />　　母親就對父親說：“這孩子，下雪，聽得見嗎？”
　　然而，院子里，雪花飄落的聲音，我聽得是那樣清晰，那樣明了。細(xì)小，輕巧，柔弱，近乎無聲，卻很美妙。
　　后來，我就睡著了。叮叮，叮叮，落雪的聲音一直飄蕩在那寂靜的夜里，飄蕩在我深沉的夢里。
　　臘月二十四清晨，父親懷揣著整整一塊錢，義無反顧地進城去了。當(dāng)母親忍在眼眶里的淚水終于滴落下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走出了村莊。
　　神情憂傷的母親把那個小巧且又古樸的帆布袋子遞給父親以后，并沒有再往前送別父親。梨花帶雨的母親是用一場雪花在為父親送行。母親的腦海里，如大地一樣，一片空白。母親的心里，比一枚雪花更加蒼涼，更加無力。母親癡癡地站在破敗的院門外，拿目光把父親送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直到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雪花曼舞的白莊的村頭。
　　雪花飄落在父親的肩頭，飄落在父親的臉頰，飄落在父親的嘴唇上，絲絲涼意就滋潤在父親的心田。走出村莊的父親忽而覺得，正有一股暖融融的氣息，從冰凍的田野里蘇醒過來，從安靜的村莊里蘇醒過來，臘月里濃濃的味道也便隨之撲面而來了。
　　實際上，流年的腳步一進入臘月，白莊人們的心頭就萌動著一種期盼，萌動著一種生機，也萌動著一種浮躁的煽情的臘月的味道。這浮躁的煽情的臘月的味道，其實就是人們期盼的過年的味道。
　　白莊離龍泉鎮(zhèn)有二十六里半的路程。父親行走在帶著年味的飄雪的鄉(xiāng)村阡陌小路上，堅定而執(zhí)著，昂揚而灑脫。父親踩著薄薄的積雪，要步行到龍泉鎮(zhèn)上去。
　　龍泉鎮(zhèn)上，有開往昆陽縣城的班車，一天兩趟。
　　飄落了一夜的雪花，這時候已經(jīng)失去了威力，也減弱了氣勢，變得虛弱不堪了。薄薄的一層積雪，覆蓋著田野里越冬的麥苗，也覆蓋著窄窄的鄉(xiāng)間路面。父親行走在這細(xì)細(xì)長長的田間小徑上，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音并不太響，嚓嚓，嚓嚓，有些輕巧巧的，切切，切切，有些靜悄悄的。父親的身后，延伸著一串淺淺的腳印。這腳印，很明顯，很踏實，很堅決，一點兒也沒有歪斜。
　　在嚓嚓切切的腳步里，父親堅實的心里，忽而又響起了一段旋律，父親不由得哼唱著，手指也不自覺地在虛擬的鍵盤上靈巧地彈奏著。
　　父親曾經(jīng)告訴過我，那天清晨，他行走在白雪覆蓋的小路上，哼唱的歌曲也叫《小路》。這首歌曲的旋律非常優(yōu)美，也非常憂傷，父親曾經(jīng)用手風(fēng)琴演奏過?！缎÷贰肥且皇浊疤K聯(lián)歌曲，我長大以后，也非常喜歡這首歌，在歌廳里經(jīng)常給朋友們賣弄：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xì)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yuǎn)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xì)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
　　微風(fēng)將灰蒙蒙的天空中零星的雪花吹得交錯起來，在這寒冷的臘月的清晨里，父親卻走出了一身的汗水，也走出了一路的熱氣。
　　父親踩著薄薄的積雪走到龍泉鎮(zhèn)上時，鎮(zhèn)上的有線廣播里正在播放著一首唱遍神州大地的紅色歌曲。那首歌曲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做《東方紅》。
　　父親知道，這首誕生在黃土高原上的歌曲，原來的名字叫《移民歌》，是農(nóng)民歌手李有源依照陜北民歌《騎白馬》的曲調(diào)編寫的，后來經(jīng)過延安文藝工作者的整理，改名為《東方紅》。這首歌曲幾乎人人會唱，一度成為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莊嚴(yán)頌歌，在重大會議和重要場合都要合唱或者演奏，廣播里每天也都要播放?！稏|方紅》是有線廣播早上的開始曲，晚上的結(jié)束曲是另外一首歌曲，叫《國際歌》。由歐仁·鮑狄埃作詞、皮埃爾·狄蓋特譜曲的法語《國際歌》，是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最著名的一首歌，是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奮斗的戰(zhàn)歌。1920年，《國際歌》由瞿秋白首次譯到中國，一度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歌，但未被正式寫進黨章。十五年后，這位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就是唱著他自己翻譯的《國際歌》而英勇就義的。
　　歌曲《東方紅》一播完，班車就要起動了。父親趕緊登上去，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父親剛剛坐穩(wěn)，班車就發(fā)動起來了。
　　二
　　1972年的昆陽縣城，街道是昏暗的，房屋是單調(diào)的，人群是灰色的。父親站在昆陽縣城的十字街頭，卻尋找不到讓人們的眼睛為之驚艷的一抹色彩。然而，日子，畢竟已是到了臘月二十四的上午，跟鄉(xiāng)下的白莊一樣，昆陽縣城里，同樣也顯示出了濃厚的“大年”的味道了。
　　那時的城市里，差不多都有一條人民路，也有一條文化路，另外還會有一條建設(shè)路。父親站立的昆陽縣城的十字街頭，就是人民路和文化路這兩條街道的交叉口。
　　寒風(fēng)漸起，刮翻了父親的衣角，也刮亂了父親的發(fā)型。這漸起的寒風(fēng)，提醒父親抬起頭來，望向天空。父親看見，頭頂上的天色灰蒙蒙的，南面陰郁的天空背景里，漂浮著一團厚厚的云層。云層很低，下端有些灰黑，顯出很沉重的樣子。太陽，被隔在云層的那一邊，無論如何都不能穿透?？蛇@太陽，在厚厚的云層里面，并沒有屈服，也沒有泄氣，而是不屈不撓地掙扎著，努力地聚集著力量。
　　此時，零零落落的雪花，早已經(jīng)停止了，父親又看見，那團厚厚的云層上端，淺淺地泛起了雪白的光芒，像是鑲嵌著的一道金邊。那是太陽的手腳，是慢慢透出的太陽的光輝。父親望一眼那團云層，很是憂慮地想：“天上，還會再落雪嗎？”父親又望一眼那團云層，隨即又想：“看來不會再落雪了，天空中畢竟透出太陽的光亮了?！?br />　　果然，很快地，那一團厚厚的云層慢慢淡了，慢慢淺了，慢慢薄了，繼而就變成了一片明亮的彩霞。又過了一會兒，太陽掙脫了云彩的遮擋，明晃晃地露出笑臉兒來了。父親望一眼陽光漫溢的天空，心里已是一片光明，一片希望！
　　本來，父親就是懷著光明和希望進城來的，就是帶著工具和手藝進城來的。工具在手，手藝在身，父親才敢理直氣壯地說：“過年，得讓孩子，吃上肉。”
　　父親這次進城，是要憑借著他的剃頭工具，憑借著他的剃頭手藝，到城里來掙錢的。掙不到錢，年就沒法過去?？墒牵侥睦锶ヌ觐^，又到哪里去掙錢呢？父親站在昆陽縣城的十字街頭，忽然就想到了城里人居住的家屬院。
　　剛要動身，父親心里忽而升起了一種壓抑和一股膽怯。父親并不是膽怯城里人居住的家屬院，父親害怕的是，這次進城，沒有請假，是偷偷跑出來的，回去后，隊長會怎樣處置呢？寫檢查？挨批斗？還是扣工分？無論哪一樣都無法接受。父親轉(zhuǎn)而又想，哎呀，即便是請假，隊長會批準(zhǔn)嗎？哼哼，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里，就不要再想這事兒了，掙錢要緊，過年要緊，孩子吃肉要緊！主意定了，父親就離開十字街頭，尋找著，打問著，到家屬院里去了。
　　跟許多手藝人一樣，父親這個第一次出門行藝的剃頭匠人，從一處家屬院走到另一處家屬院，在一處又一處的家屬院里游走，在一處又一處的家屬院里招攬著剃頭的生意。
　　剃頭生意的經(jīng)營方式一般有兩種。一種是開設(shè)鋪面，坐店經(jīng)營。另一種是挑著剃頭挑子，走街串巷，游鄉(xiāng)招攬。走街串巷的剃頭匠，往往只帶一把剃頭刀，被稱作“帶刀師傅”。這樣稱呼很貼切，也很有道理，不管是剃頭刮胡還是凈面，一把剃頭刀就能把活兒干了。游鄉(xiāng)的剃頭匠挑著一副剃頭挑子。有句歇后語，“剃頭挑子一頭熱”，說的就是這種一頭熱一頭涼的挑子。這挑子，涼的一頭是一條紅漆方凳，剃頭時顧客可以坐在上面。凳子腿間夾置三層抽屜，似是小柜。最上面一層放錢用，面上有個扁扁的小孔，可以將錢塞進去。下面兩層用于儲存，里面分別放置著圍布、木梳、撣刷、剪子、篦子、剃刀之類的工具。熱的一頭是一個紅色的小圓籠，圓籠可不是一般木匠隨便就能做成的，而是羅圈鋪子里特別捏制的。圓籠里暗放一盤炭火小爐，上面坐一個寬沿黃銅盆，盆里的水始終溫?zé)?，以便客人隨時洗頭。圓籠有三條腿，可放置于地，其中一條腿從圓籠一側(cè)順勢向上延伸，就延伸成了一支旗桿，旗桿上有個鉤子，懸掛著生土布做成的長條形帶子狀的畢刀布。
　　擔(dān)著剃頭挑子走街串巷的剃頭匠，手里還會拿著一個鐵制的器具，叫做“喚頭”。這喚頭，狀如一把大鑷子，用小鐵棍兒自下向上一撥，便會發(fā)出“嗆啷”一聲，隨走隨撥，隨撥隨鳴，以這“嗆啷”的鳴叫聲來召喚主顧。人們聽到這種聲響，便知道是游鄉(xiāng)的剃頭匠來了。喚頭，也被稱作是招攬生意的“響器”。在剃頭這一行當(dāng)里，鳴喚頭也有嚴(yán)格的規(guī)矩。一般情況是過廟宇不鳴，是為敬神靈；過橋不鳴，是為敬龍王；遇同行不鳴，或許是，生意也有個先來后到，講究個相互照應(yīng)吧。
　　歲月悠悠，許多年悄然過去了，剃頭這一古老的傳統(tǒng)行業(yè)，以及那副剃頭挑子，還有游鄉(xiāng)的剃頭匠人，都隱藏在了滾滾紅塵之中，淹沒在了歲月的長河里，殘留在人們心間的只是一抹淡淡的記憶。剃頭的手藝雖然被傳承下來了，但是，剃頭挑子已經(jīng)簡化成了一個小小的布挎包，里面裝著剃頭工具，很是簡單，也很便利。嗆啷作響的喚頭也退出了歷史舞臺，招攬生意的方式也變成了剃頭匠們抑揚頓挫的悠遠(yuǎn)的吆喝聲。到了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實行公私合營，禁止個體經(jīng)營了，剃頭匠們基本上都進了國營理發(fā)店，僅剩下一些“散兵游勇”，依然操持著傳統(tǒng)的手藝，依然干著走街串巷的勾當(dāng)。這些剃頭匠的收費比理發(fā)店便宜，他們悄悄走進家屬院里，就地開張，顧客也多為老人和孩子。
　　父親沒有“一頭熱一頭涼”的剃頭挑子，也沒有嗆啷作響的這么個喚頭，在昆陽縣城的家屬院里，父親更沒有像其他手藝人那樣，長一聲短一聲地吆喝著招攬生意。父親有一些靦腆，有一些羞澀。父親在家屬院里慢慢游走，悄悄觀察，見了來人，就迎上前去，怯怯地問：“理發(fā)嗎？”來人疑惑地看了父親一眼，又看了父親一眼，并不搭腔，警惕地?fù)u了搖頭，匆匆離去了。
　　父親并沒有氣餒，也沒有喪氣，父親依然游走在家屬院里，從一個家屬院游走到另一個家屬院去。
　　父親已經(jīng)走過三個抑或是五個家屬院了，但是這些家屬院很讓父親感到迷茫，也很讓父親感到失望。天已過了晌午，到了后晌，父親還沒有碰到一個要剃頭的人，沒有掙到一分錢，當(dāng)然，連晌午飯也沒有吃。晌午飯沒吃，也就忍了，但是，如果再不開張，晚上的伙食怎么安排呢？父親就想，如果生意再這么平淡下去，是否就要考慮一下其他的策略呢？就在父親舉棋不定的游走當(dāng)中，有一個男人就直直地朝他撞過來了。
　　這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人，急急忙忙低頭行走著，差一點兒撞在了父親身上。
　　男人忽地站定了身子，連忙說：“啊對不起對不起?！?br />　　父親很大度地笑一下，卻說：“理發(fā)嗎？”
　　男人看了父親一眼，狐疑地說：“理發(fā)？”
　　父親又趕緊說：“剃頭嗎？”
　　男人又看了父親一眼，疑惑地說：“你是剃頭匠？”
　　父親說：“是的，我是剃頭匠?！?br />　　男人又說：“咋不像哩？”
　　父親說：“應(yīng)該像的?！?br />　　這樣說著，父親就掏出那個帆布袋子，打開，亮出里面的剃頭工具，共有三件，剃刀，推子，梳子。男人一看見這些工具，就說：“你咋知道我要剃頭呢？”
　　父親說：“不知道的，隨便問問?！?br />　　男人說：“碰巧了，我就是要找剃頭匠哩?！?br />　　父親說：“真是巧了，還真讓你找到了，那就剃吧?！?br />　　男人說：“在這兒不能剃，得去家里剃?！?br />　　父親說：“其實，搬把椅子放在院子里，也可以剃的?！?br />　　男人說：“不中，不是我剃?！?br />　　父親說：“那么，是別人剃嗎？”
　　男人說：“是俺家小孩兒要剃?！?br />　　父親說：“哦，小孩兒，是不能在院子里剃的，小孩兒怕冷?！?br />　　男人說：“對對，怕冷怕冷，不敢抱出來，就想找個剃頭匠，到家里去給小孩兒剃個滿月頭?！?br />　　父親連說：“好的好的?！?br />　　父親說著，就隨那男人到他家里去了。
　　小孩兒剛滿月，還在襁褓中，女人抱著坐在客廳里，男人忙前忙后地?zé)岬首印＿€有一位老人也在客廳里威嚴(yán)地坐著，想必是小孩兒的爺爺了。
　　小孩兒太小，沒法洗頭，這也不要緊，父親有法兒。父親把毛巾用熱水燙了，擰干，在小孩兒頭上擦了幾下，又擦了幾下，小孩兒頭上就冒起了濕濕的熱氣。父親用左手的五指很小心地扶著小孩兒的小腦袋瓜兒，右手執(zhí)著剃頭刀，在那毛茸茸的腦袋瓜兒上“吃”地就刮了一下。這是父親接手的第一單生意，心里不免就有些緊張，捏刀的手也微微有一些顫抖。然而，父親畢竟是練過手藝的剃頭匠人，在他把剃頭刀捏在手里的一瞬間，忐忑的心情就鎮(zhèn)靜下來了。父親輕輕捏著剃頭刀，深深吸口氣，屏住呼吸，在小孩兒那腦袋瓜兒上“吃”地走了一刀之后，才將那口氣呼了出來。父親覺得，一刀過后，捏刀的手也就穩(wěn)當(dāng)了許多。小孩兒的頭發(fā)很黃，很細(xì)，也很軟，一刀刮下去，并沒有刮掉幾根。父親又要回刀再刮，壞了，小孩兒卻哭鬧起來了。不但哭鬧，而且，小腦袋瓜兒也亂晃亂動起來了。父親一時就有些慌亂，不知如何下手了。
　　女人倒顯得沉穩(wěn)一些，老練一些，說聲“等一會兒”，就站起身來，在客廳里走著，抖著，晃著，嘴里還“哦哦”地哼著，唱著，哄著?？墒遣恍?，小孩兒還是不停地哭鬧著。看看一時難以哄住，女人只得說：“吃一口吧吃一口吧?！迸诉@樣說著時，就背轉(zhuǎn)身去，開懷，撩衣，托出一只肥碩的乳房給小孩兒喂奶。小孩兒吭唧著，“咕嘟”一下就噙住了奶頭，一拱一拱地吃起來了。吃著，又吭唧了幾聲，慢慢就安生了。女人依然是走著，抖著，晃著，不停地哼著，唱著，哄著，那慈愛的目光就像是兩把柔軟的小刷子，在小孩兒粉嘟嘟的臉蛋上一遍一遍地溫柔地來回刷著，刷得很慈祥，刷得很愛憐。小孩兒吃著時，奶頭沒有噙好，忽然就從嘴里吐出來了。小孩兒張嘴又噙，一下沒逮住，冒了一臉的奶水。女人忙調(diào)整一下身子，很熟練地又將奶頭送進小孩兒嘴里去了。女人看一眼小孩兒的臉，又看一眼小孩兒臉上的奶水，騰出一只手來，拿食指抿著奶水給小孩兒洗臉，那手指，一下一下，在小孩兒臉上刮著，揉著，揉出了一臉的母愛。
　　小孩兒吃著奶，就很安靜了。
　　女人在客廳里來回晃動，奶香的氣息柔韌地沁染到空氣里，父親聞到了，嗅了嗅鼻子，忽而感覺到了微微的眩暈。
　　這時候，女人說：“來吧，還得剃?！?br />　　女人說著，就不讓小孩兒吃奶了。女人抱穩(wěn)小孩兒，重又坐了，父親拿熱毛巾又在小孩兒頭上擦了擦，擦濕了，左手把握穩(wěn)當(dāng)，右手“吃”地又刮了一刀。小孩兒卻沒有亂動，也沒有哭鬧，父親就“吃吃吃”地連著刮了幾刀，還不由自主地夸獎了一句：“嗯，真乖。”
　　一家人就都笑了。
　　忽而，父親的刀子卻停下來了。
　　父親說：“喲，忘問了，剃個啥頭？”
　　男人就說：“啥頭？光頭唄。”
　　老人也說：“小孩兒頭發(fā)，見刀就長，剃一茬，就旺了。”
　　女人卻說：“該過年了，留一撮兒吧?！?br />　　父親就說：“嗯，那就留在頭頂上?！?br />　　一家人都說：“好好好，就留在頭頂上吧?！?br />　　小孩兒躺在女人懷里，剃著很不順手，父親的姿勢也很難拿捏。父親扭著身子，歪著脖子，竟難為出了一頭的汗水。剃妥了，父親小心收了刀，“噗噗”吹掉沾在小孩兒臉上的碎發(fā)，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一家人看了，父親給小孩兒剃了個漂亮的茶壺蓋兒。
　　女人摸著小孩兒頭頂?shù)囊淮槊l(fā)，問：“多少錢？”
　　父親說：“嗯，一毛錢?！?br />　　男人就掏出一毛錢給了父親。
　　老人見了，卻說：“你看你看，年輕人不懂事兒，咋能這樣給錢哩？剃滿月頭是要封‘利市’的?！?br />　　男人就問：“利市？咋封？”
　　老人說：“最少得封兩毛錢的紅包?！?br />　　男人又說：“不早說，已經(jīng)給過一毛了?！?br />　　老人說：“那就再包一毛，圖個吉利?！?br />　　男人趕緊找出一片紅紙，包了一毛錢，往父親手里塞。
　　父親推辭著說：“不要不要，已經(jīng)給過了?！?br />　　老人又說：“拿著拿著，這是規(guī)矩?！?br />　　父親一邊把剃頭刀裝進那個帆布袋子里，一邊朝門口走，一邊就說：“一毛錢就足夠了，剃一個頭只收一毛，不能多收的。”
　　老人說：“你看你這人，拿著，民間的規(guī)矩是不敢破的?！?br />　　男人拉住父親的胳膊，把紅包強硬地塞進父親手里。
　　父親只得收下了。
　　父親說聲“謝謝”，剛要出門，老人卻又叫住了他。
　　老人說：“哎你等等。”
　　父親就停下了。
　　老人又說：“我看你呀，是個實誠人，手藝也不賴，干脆給我也剃了吧，省得我去理發(fā)店里排隊了。”
　　父親說：“好的好的?！?br />　　父親又說：“老人家，我知道，您是照顧我生意哩?！?br />　　老人說：“也不是，只是覺得你實在，要價也不貴?！?br />　　父親回轉(zhuǎn)身子，說：“老人家，您是好人，您要剃的話，我得仔細(xì)給您剃一回?！?br />　　老人就“哈哈”地笑起來了。
　　父親又說：“老人家，準(zhǔn)備剃個啥頭？”
　　老人說：“啥頭？最省事兒的，光頭?！?br />　　父親說：“好的好的，光頭好洗?！?br />　　父親又說：“再燒些熱水，先洗一下?！?br />　　男人聽見了，趕緊去給老人燒水。
　　老人見父親還站著，就說：“坐下坐下，先坐下歇會兒?！?br />　　父親說：“不坐不坐，不累不累?！?br />　　老人拍了拍沙發(fā)，又說：“坐吧，哪有那么多講究?！?br />　　父親就欠身在沙發(fā)邊上坐下了，但只坐了半個屁股。
　　老人又說：“喝水不？”
　　父親忙說：“不喝不喝，不渴不渴?！?br />　　老人說：“嗨，出門在外，別這么拘謹(jǐn)，也別這么客氣。”
　　父親說：“不客氣不客氣?！?br />　　父親又說：“這也是規(guī)矩?！?br />　　父親又說：“師傅交代過，干我們這一行的，無論走到哪里，都不能用人家的東西?！?br />　　父親又說：“剃頭的不借別人家的東西，也不用別人家的東西，甚至不喝別人家的水?！?br />　　父親又說：“這也是規(guī)矩，得講究?！?br />　　老人說：“啥破規(guī)矩，不就喝杯水嘛?！?br />　　父親說：“唉，咱這行，屬于下九流，人家覺得晦氣。”
　　父親又說：“師傅給我說過，他游鄉(xiāng)剃頭的時候，有一回渴了，想討水喝，就拿出自己帶的碗，讓那家的主人給他倒了一碗開水?！?br />　　老人就笑一下，說：“想得倒是怪周全。”
　　說著話，水燒熱了，男人就拿臉盆盛了，端來放在一只高凳兒上，又?jǐn)[了一把椅子，老人坐下，父親就撩著水給他洗頭。熱水淋在老人頭上，順臉頰流下來，老人閉著眼睛，覺得很是愜意。洗過了，擦干了，連脖子，下巴，臉面，也都擦干了，父親又將毛巾在熱水里泡了一下，擰干，疊方，捂在老人頭頂上。
　　父親的工具及其簡單，很不齊全，只有那么基本的三樣，連畢刀布也沒有。剛才剃了一個頭，剃頭刀可能會有些遲鈍了，父親便抬起右腿，把大腿上面的褲子抻展，將剃頭刀在粗布褲子上“刺刺”畢了兩下，又“刺刺”畢了兩下，接著又“刺刺刺刺”畢了幾個回合。然后，用指甲一彈刀刃，“錚錚”作響，再一彈刀刃，又“錚錚”作響。父親知道，刀刃已經(jīng)畢得非常鋒利了。父親順手拿掉老人頭頂?shù)拿?，左手把握穩(wěn)妥，右手執(zhí)刀，自頭頂向下，“唰”地就刮了下來。老人的頭發(fā)被捂得很柔，很軟，刀子又是那么的飛快，“唰唰，唰唰”，剃下的毛發(fā)就一撮一撮飄落在地上。老人聽著那颯颯發(fā)斷之聲，心眼里頭無比享受。
　　“唰唰，唰唰”，隨著這個節(jié)奏，父親心頭，就飄過了一首手風(fēng)琴名曲。那首名曲叫做《塞爾維亞的理發(fā)師》。當(dāng)那首名曲在父親心頭響起的時候，那把窄窄的細(xì)小的剃頭刀也在父親手里歡快喜悅地跳躍著，隨心所欲地旋轉(zhuǎn)著，節(jié)奏明快地翩翩飛舞著。父親手里的剃頭刀，在老人頭頂上舞蹈，如白鴿啄米，如蜻蜓點水，又如農(nóng)人手里明晃晃的鐮刀，“唰唰，唰唰”地收割著麥子，收割著谷子，收割著農(nóng)田里所有的莊稼。收割下來的一縷縷發(fā)絲散落在地上，如凌亂的青草，又如細(xì)碎的莊稼葉子。
　　那首樂曲自父親心頭飄過之后，一顆明亮的光頭就新鮮出爐了。老人剛要起身，父親卻按住了他的肩膀，說：“別動別動，我再給你刮刮臉?！崩先酥赜肿茫杨^仰在椅子靠背上。父親又拿熱毛巾給老人擦了臉面，之后，又把毛巾疊方，捂在了胡子上。接著，又在褲子上畢了幾下刀子，而后，雪亮的刀片就在老人臉面上來回游動，上下翻飛。老人覺得，臉面上涼絲絲，癢酥酥，說不出的輕松，說不出的舒暢，老人又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忽而，父親的刀子又停下來了。
　　父親問：“胡子留不留？”
　　老人睜開眼，說：“要不，就留著？”
　　老人又說：“這么大年紀(jì)，也該留胡須了?！?br />　　父親卻說：“要留，今年也不能留。”
　　老人說：“這話兒，咋說？”
　　父親說：“今年是鼠年。”
　　父親又說：“一般不在鼠年或羊年留須，留了叫鼠須或羊須，不好聽。”
　　老人就笑一聲：“呵呵?！?br />　　父親又說：“不太講究的人，或是身份低的人，也會在羊年留一撮山羊胡?！?br />　　老人又笑一聲：“呵呵?！?br />　　父親又說：“要留須也得在龍年留，叫龍須，或者在虎年留，叫虎須，多氣派！”
　　老人又“呵呵”笑一聲，說：“那就不留了，刮了吧。”
　　父親就一把拿掉捂在老人嘴巴上的毛巾，“唰唰”，就把胡子刮掉了。這時，老人的臉面刮干凈了，胡子也刮干凈了，鼻凹，耳蝸，脖子，喉結(jié)，旮旮旯旯都整治得周到徹底，利利落落，干干凈凈了。
　　老人摸摸頭頂，很是滿意。老人又摸摸下巴，也很是滿意。更讓老人滿意的是，活兒干完了，父親連地上的碎發(fā)也掃干凈了。
　　老人就說：“別掃別掃，看看應(yīng)該給多少錢?！?br />　　父親說：“算了算了，剛才已經(jīng)給了兩毛，這一毛錢就不用再掏了。”
　　老人說：“該咋咋，咋能不掏錢哩？”
　　父親說：“不用了不用了，也沒費什么勁兒，不用油不耗電的?！?br />　　老人說：“這可是花了氣力的呀，一站就是這么大半天，氣力功夫豈是白來的？”
　　父親說：“算了算了，就算是給我開張了?！?br />　　老人笑笑說：“要說開張，也是俺那大孫子開的張?！?br />　　這樣說著，老人就又給父親掏了一毛錢。
　　父親猶豫一下，就接住了。
　　父親走的時候，老人還把父親送出了門外。
　　第一次開張，父親就做成了兩單生意。這兩單生意，讓父親足足掙下了三毛錢！
　　三
　　父親的手藝，是白莊的老剃頭匠教給他的。
　　父親原先并不是白莊的村民。父親以前是在省城里，算是城里人。在省會鄭州，父親耍的是另外一門手藝。這門手藝，父親耍得比較隨心，比較得意，比較熟練，也比較精湛。父親耍的這門手藝，是在歌舞團里拉手風(fēng)琴。父親最喜歡拉的手風(fēng)琴曲都是世界名曲。比如《手風(fēng)琴波爾卡》，比如《西班牙斗牛士》，比如《馬刀舞曲》。另外，父親經(jīng)常拉的還有前蘇聯(lián)歌曲，比如《小路》，比如《喀秋莎》，比如《山楂樹》，比如《紅莓花兒開》，比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些歌曲，演唱時都是用手風(fēng)琴伴奏，當(dāng)然也都適合用手風(fēng)琴來演奏。
　　父親嫻熟精巧的手藝吸引了一位女演員。不必贅述，也不必兜圈子，直接說吧，這位女演員后來就成了我的母親。
　　母親好像沒有什么值錢的手藝，她只是歌舞團里的一名歌唱演員，女高音，唱美聲。那時，有一部電影很好看，叫做《柳堡的故事》。里面的插曲也很好聽，叫做《九九艷陽天》。歌詞很美，很抒情。母親很喜歡唱。不住地唱。出來進去都唱。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
　　東風(fēng)呀吹得風(fēng)車兒轉(zhuǎn)哪
　　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
　　風(fēng)車呀風(fēng)車那個咿呀呀地個唱呀
　　小哥哥為什么呀不開言
　　一天，父親忽然就說：“這歌，以后不要隨便唱了?！蹦赣H說：“為什么呢？”父親說：“別問為什么，反正不要再亂唱了?！蹦赣H就說：“唱一下，又有什么要緊呢？”父親說：“你不要不服氣，出了問題，就麻煩了。”母親卻說：“唱一下歌，會出什么問題，又會有什么麻煩呢？”
　　事情終究還是壞在了這首歌上。后來，那部電影被批成了毒草，不讓再演了，那首插曲，也不能再唱了，還因此牽連到了許多人。直到這時，母親才后悔了。但是晚了，這時候，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被下放到白莊來了。
　　在歌舞團的時候，父親是手風(fēng)琴演奏員，是“音樂人”，可是，父親帶著母親下放到白莊以后，就變成白莊的村民了。在白莊，父親和母親，失去了音樂，失去了歌聲，失去了藝術(shù)，失去了所有的優(yōu)越和驕傲，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父親跟白莊所有的村人一樣，只能靠掙工分吃飯了。
　　工分的概念，對我來說比較含糊，直到土地承包以后，工分已經(jīng)被取消了，父親才給我做了詳細(xì)的解釋。工分，名詞，是一種計算報酬的計量單位，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人民公社時期，計算社員工作量和勞動報酬的基本單位。那時候，生產(chǎn)隊社員參加生產(chǎn)勞動叫“上工”，工分就是生產(chǎn)隊記錄社員每天上工應(yīng)得到的分?jǐn)?shù)的簡稱。工分的價值叫做“工分值”，也稱為“工價”，簡單地說，就是干一天活值多少錢。那時候的工分值很低，高的幾毛錢，低的只有幾分錢。“工分兒工分兒，社員的命根兒”。盡管工分值很低，但這工分，仍然凝聚著社員們勤勞的汗水，飽含著社員們辛酸的淚水。當(dāng)時的家庭人口，少則四五口，多則七八口，甚至十來口，全是依靠掙來的這些工分養(yǎng)家糊口。到了年底，生產(chǎn)隊還要根據(jù)工分和工分值進行年終“分紅”，也就是分錢。分來的這些錢，是社員們一年的收入，也是社員們一年的花銷，比如孩子上學(xué)，比如穿衣購物，比如油鹽醬醋，一應(yīng)開支都在這里面。
　　分紅，其實也分不了幾個錢的。比如我們家，父親和母親掙了一年的工分，年終分紅的時候，只從生產(chǎn)隊里分到了一塊兩毛錢。
　　那時的中國是個農(nóng)業(yè)大國，也是個人口大國，雖說是多勞多得，按勞分配，但是，在農(nóng)村，分口糧時，首先是要按人口來分的，每人多少斤，都是一樣的。每年口糧的百分之六十是按人口來分，其余百分之四十才按工分來分，這就是所謂的“人六勞四”分配制度。也就是說，在這一年里，不管你掙下的工分是多是少，首先要保證分夠口糧，這是最基本的分配原則。先按人口分了口糧以后，再按工分第二次來分口糧，這次就有區(qū)別了，誰家掙的工分多，分的口糧就多，掙的工分少，分的口糧就少。按工分參與分配的，還有分紅。分紅也是按工分算的，工分多，分錢就多，工分少，分錢就少，更甚的是，如果誰家掙的工分過于少，不但分不到錢，反而還會倒欠生產(chǎn)隊錢，這叫“缺糧戶”。1972年，我們家從生產(chǎn)隊里只分到了一塊兩毛錢，就是因為掙的工分太少。
　　我們家在生產(chǎn)隊里之所以掙的工分少，是因為，下放到白莊的父親不能算是一個“棒勞力”，根本不能當(dāng)作一個男勞力來使喚，所以父親就掙不到一個“棒勞力”的工分。在生產(chǎn)隊里，男勞力算是“整勞力”，每天記十分，婦女是“弱勞力”，每天記八分。父親干農(nóng)活不行，隊長也不勉強，就讓他在婦女群里混，每天給他記的也是婦女的八分工分。母親就更差勁兒了，連八分也掙不來，隊長同樣照顧她，給她按“半勞力”算，每天記了四分。這樣，父親和母親，好賴算是參加勞動了，能夠掙工分了，也就能夠憑工分來分口糧了。如果弄得好，年終決算，還能夠分到一點兒錢呢。
　　在白莊，我們家跟老剃頭匠住鄰居。
　　老剃頭匠姓曹，是白莊的理發(fā)師，白莊的人們都稱呼他“曹師”，而更多的時候，又都直接叫他老剃頭匠。
　　老剃頭匠待人很溫暖，也很隨和，像是貼在墻上的老灶爺。白莊的村口有一棵高大的柳樹，很有些年頭了，老剃頭匠的剃頭攤子就長年駐扎在這棵高大的柳樹下。
　　在白莊人們的記憶里，一直都是老剃頭匠給白莊的人們剃頭。
　　在很長的日子里，幾乎所有的白莊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包括老人和孩子，都讓老剃頭匠剃過頭。女人不剃頭，女人刮臉也不會找老剃頭匠。況且，女人一般也不刮臉，女人大多是“絞臉”，就是用手搓著兩股線繩來絞臉上的汗毛。但是，小女孩兒總得剃頭吧，小女孩滿月的時候得剃胎毛。剃過了胎毛，又長幾個月了，小女孩的頭發(fā)依然是軟綿綿的，黃兮兮的，大人就又會將小女孩抱到那棵高大的柳樹下，請老剃頭匠再給剃一回。老剃頭匠一邊剃，一邊就說：“這細(xì)軟的頭發(fā)，一見刀，就長得快了，長得黑了?！毙∨涸匍L大一點兒，能扎小辮兒了，也就不再剃頭了。老剃頭匠的剃頭刀在白莊所有人們的頭上比畫過，當(dāng)然，剃掉的只是頭發(fā)和胡須。
　　老剃頭匠自己的頭發(fā)和胡須，也是他自個兒剃的。
　　老剃頭匠的年齡沒有人說得準(zhǔn)確，反正已經(jīng)很老了，跟那棵老柳樹的年齡不相上下，活得似乎快要成精了。
　　老剃頭匠很健談，總有說不完的話。雖然跟我們家是鄰居，但父親卻是很少有機會跟老剃頭匠說話的?；蛘呤?，父親右派的帽子讓他感到壓抑，感到自卑，感到?jīng)]有資格跟人說話，每次見了老剃頭匠都是躲避著走過去。
　　父親跟老剃頭匠第一次說話，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
　　那天吃過午飯，還不到上工時間，父親便走出了家門。在困頓慵懶的悶熱的太陽下，父親忽然就想起了十九世紀(jì)法國的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想起了他的夢幻一般的交響詩《牧神午后》。父親在心里詠嘆了一回，就走上了鋪滿塵土的村中道路。父親其實是想在村中的道路上閑散地逛一下的，卻無意間閑逛到了村口，閑逛到了那棵高大的柳樹下，閑逛到了老剃頭匠的剃頭攤子前。在夏蟬嘶嘶的鳴叫聲里，老剃頭匠正在給人剃頭，看那局勢，是要剃出一顆光頭的。父親就不再閑逛了，而是停留在了那里，很是好奇地看著老剃頭匠給人剃頭。父親看著老剃頭匠正在剃著的那顆濕漉漉的頭顱，忽然就被老剃頭匠手里的剃頭刀吸引住了。那把窄窄的細(xì)小的剃頭刀，明亮亮的，泛著白光，似是手風(fēng)琴白色的琴鍵。刀把黑黝黝的，似是手風(fēng)琴黑色的琴鍵。白色的琴鍵像鴿子，黑色的琴鍵似燕子，鴿子和燕子，在那顆濕漉漉的頭顱上方翩翩翻飛的時候，父親的腦海里忽然就奏響了一支手風(fēng)琴曲。這是一首世界名曲，是歌劇《茶花女》里的一首曲子，也就是那曲《塞爾維亞的理發(fā)師》。父親就在心里默默地吟著譜子，手指在虛擬的琴鍵上靈巧地彈奏起來了。以前，父親在歌舞團里也演奏過這支名曲?！度麪柧S亞的理發(fā)師》在父親的指尖上虛擬地彈奏完的時候，老剃頭匠也正好剃出一顆亮閃閃的光頭來。
　　老剃頭匠收了刀，看著父親就笑了一下。父親也慌忙準(zhǔn)備了一臉的笑容迎接上去。
　　老剃頭匠說：“剃頭么？”
　　父親說：“不，不剃頭?！?br />　　盡管住了鄰居，但這卻是兩個人第一次搭話。父親有心理障礙，而老剃頭匠也揣摩摸不透父親的心，所以也不便多言，或許是由于沒有恰當(dāng)?shù)臋C會吧?，F(xiàn)在，機會終于來了。
　　夏日的午后，太陽懶洋洋的，人們也懶洋洋的，比較困頓，也比較疲乏，老剃頭匠的活兒，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根本沒有什么章法。剃過那顆光頭以后，老剃頭匠就無事可做了，就閑下工夫了。有了第一次的對話，就算是破冰解凍了，父親索性就在老剃頭匠的攤子前，說起了話，聊起了天，談一些鄉(xiāng)里的農(nóng)事，也談一些城里的趣聞。似乎是無意之間，父親就告訴老剃頭匠，以前，自己在省城的歌舞團里，是拉手風(fēng)琴的。
　　老剃頭匠就驚嘆了一聲，說：“真的么？以前，你真的是彈琴的么？”
　　父親笑一笑，說：“是真的。”
　　老剃頭匠就瞄了瞄父親的手指，說：“可能也是真的吧，你看你看，你的手指，多白，多細(xì)，多長，根本不是握鋤把的手啊。”
　　父親說：“不過現(xiàn)在，也成了握鋤把的手了?！?br />　　老剃頭匠說：“那也是不一樣的?！?br />　　老剃頭匠又說：“在城里彈琴，也一定是彈得很高級?！?br />　　老剃頭匠又說：“肯定稱得起琴師了?！?br />　　在歌舞團里，是不稱“琴師”的，而是稱“手風(fēng)琴演奏家”。父親就笑一下，很是謙虛地說：“琴師，不敢當(dāng)?shù)?，也只是會這門手藝而已?！?br />　　老剃頭匠又瞄了瞄父親的手指，說：“這手，不彈琴，可惜了?！?br />　　父親就又笑一下，說：“哪里還有琴可彈呢？”
　　老剃頭匠說：“可惜了這一雙好手?！?br />　　老剃頭匠又說：“這樣的手，只配干兩件事兒，彈琴，或者是，剃頭。”
　　父親也瞄了瞄老剃頭匠的手指，見他的手指有一些黑紅，卻同樣是很細(xì)，很長，便說：“我這手，剃頭，能行嗎？”
　　老剃頭匠說：“你這手，剃頭肯定行，可話又說回來了，剃頭和彈琴，咋能是一回事兒呢？”
　　父親停一下，卻說：“手藝，都有相通的地方?！?br />　　父親又說：“我跟你學(xué)剃頭吧?！?br />　　父親又說：“正像你說的，我這雙手，不能彈琴了，那么，就跟你學(xué)剃頭吧?！备赣H又說：“不能當(dāng)琴師了，當(dāng)個剃頭匠也不錯。”
　　父親又說：“剃頭跟彈琴，都是一門好手藝啊。”
　　父親，這個從容內(nèi)斂的手風(fēng)琴演奏員，說過這話以后，無聲的眼淚就在心尖上滴落下來，父親的內(nèi)心，充斥著失落和無奈，充斥著傷痛與悲哀！
　　老剃頭匠思索了一陣，又思索一陣，可他卻思索不出來，這兩樣手藝到底會有什么相通的地方。
　　老剃頭匠搖了搖頭，說：“這兩件事兒，咋會有相通的地方呢？”
　　父親想了想，就說：“藝術(shù)，是相通的?！?br />　　老剃頭匠照樣思索不出來什么是藝術(shù)，所以，他就又輕輕搖了搖頭。
　　父親說：“剃頭，是一門手藝，也是一門藝術(shù)?！?br />　　老剃頭匠說：“只能算個手藝活兒?！?br />　　父親又說：“那么，您就收我做個徒弟吧?！?br />　　老剃頭匠說：“收徒弟，可是不敢?！?br />　　父親又說：“我就跟定你學(xué)剃頭了?！?br />　　老剃頭匠就猶豫了很長時間。他見父親態(tài)度很是堅決，且又誠懇，便緩緩地說：“要是真想學(xué)，就來吧?！?br />　　父親說：“謝謝師傅?！?br />　　老剃頭匠卻說：“可是不敢稱師傅，我只是傳一些手藝給你?！?br />　　老剃頭匠說了這話，就算是答應(yīng)父親了。
　　一開始，老剃頭匠并沒有直接傳授給父親剃頭的技法，而是先跟父親講述了一些剃頭的規(guī)矩和趣事。
　　老剃頭匠告訴父親，剃頭業(yè)的祖師爺，是羅祖。剃頭業(yè)本屬于整容行，這個行業(yè)的匠人除了熟練梳頭、打辮子、染發(fā)、刮臉、掏耳朵的技術(shù)外，還要有推拿、正骨、按摩、醫(yī)術(shù)等專長。老剃頭匠說：“一個合格的剃頭匠，一般都要掌握十六種招數(shù)，那就是，梳，編，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補?！崩咸觐^匠除了能夠掌握這十六種招數(shù)外，還會治落枕，也算是一門手藝，一項絕活。白莊的人們都有印象，有誰不小心睡落枕了，脖子扭不敢扭，歪不敢歪，痛得齜牙咧嘴，哭爹喊娘，吃藥打針都不行，貼膏藥也不靈，就找到老剃頭匠的剃頭攤子跟前來了。老剃頭匠讓人坐了，“咯”地一扳，又“啪”地一拍，就好了，就不疼了，再看，脖子活動自如，啥事兒都沒有了。老剃頭匠又告訴父親，清朝以前，漢人不分男女都是要蓄發(fā)的。漢人自古以孝為立身之本，尊崇“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之古訓(xùn)，認(rèn)為剃發(fā)是對父母最大的不敬和不孝。頭發(fā)，對于漢人，是多么的重要，甚至超過了寶貴的生命。真的是這樣，古時不是就有“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的說法嗎？到了清朝，滿清政府以滿族的發(fā)式為標(biāo)準(zhǔn)，下令強制剃發(fā)?！白褚勒撸瑸槲覈?，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必治重罪，不隨本朝制度者，殺無赦”。為了使剃頭令能夠順暢地實施開去，清政府便在全國各地設(shè)立了剃頭棚，派遣剃頭匠人，凡見留發(fā)之人便強制為其剃發(fā)，若遇抵抗者，剃頭匠人便有權(quán)當(dāng)即殺頭，將頭顱懸掛在“刁斗旗桿”上示眾。剃頭棚旁邊高高樹立著一支刁斗旗桿，上面懸掛著皇上發(fā)布的強制剃發(fā)的圣旨。在剃頭匠人的眼里，那道圣諭象征著特權(quán)與威嚴(yán)，那是滿清政府強制漢人剃發(fā)留辮的法令標(biāo)志。
　　老剃頭匠又告訴父親，剃頭棚旁邊高高樹立著的那支刁斗旗桿，后來演化成了自圓籠一側(cè)向上延伸的旗桿，那道強令剃發(fā)的“圣諭”，慢慢演化成了掛在旗桿上的那條帶子狀的畢刀布了。
　　老剃頭匠說：“當(dāng)初，剃頭匠也是奉旨的官差哩。”
　　在白莊，理發(fā)不叫理發(fā)，叫剃頭，理發(fā)師也不叫理發(fā)師，叫剃頭匠。把理發(fā)師叫做剃頭匠，可見剃頭的功夫全在那把剃頭刀上了。
　　老剃頭匠傳授的剃頭手藝，也是從刀上功夫開始的。
　　老剃頭匠在傳授父親剃頭手藝之前，先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徒弟跟著師傅學(xué)剃頭，師傅并沒有讓他在人們頭上練習(xí)，而是叫他先在一個滾圓的冬瓜上練刀，一直練到可以輕輕刮掉冬瓜身上的白醭兒而又不傷瓜皮時，才允許他在人們頭上動刀。徒弟很老實，也很聽話，就抱著個胖墩墩的大冬瓜在一旁認(rèn)真地刮著，耐心地練著。吃飯時候，師傅喊一聲：“吃飯了。”徒弟一邊答應(yīng)“中”，一邊隨手就將刀子朝冬瓜上一戳，洗手吃飯去了。回回都是這樣。后來，徒弟的手藝練成了，開始玩兒真的了，干到吃飯時候，師傅喊一聲：“吃飯了。”徒弟答應(yīng)一聲“中”，就又將刀子戳了下去。
　　這本是個笑話兒，可是父親覺得，老剃頭匠一定還有下文。果然，老剃頭匠交代說：“活兒干完了，要先收刀?！?br />　　父親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
　　在下放的歲月里，在無聊的日子里，一個手風(fēng)琴演奏員竟對剃頭這門手藝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有了興趣，學(xué)習(xí)起來就會感到非常順手，非常容易。
　　父親第一次捏刀，老剃頭匠就說：“好，好好，拿刀很規(guī)矩。”老剃頭匠又說：“不像有些人，拿刀，殺豬劈柴一般?！备赣H在一只冬瓜上又一運刀，老剃頭匠就說：“好，好好，走刀很靈巧。”老剃頭匠又說：“不像有些人，走刀，割草鋤地一樣?！备赣H就含蓄地笑了一下。老剃頭匠瞄著父親的手指說：“好，好好，真不愧是彈琴的手?！崩咸觐^匠又瞄著父親的手指說：“這手，能彈好琴，也一定能剃好頭?！备赣H就又含蓄地笑了一下。老剃頭匠說：“照你這樣，很快就能出師了?！崩咸觐^匠又說：“不像有些人，再練三年也出不了師?！?br />　　老剃頭匠還有一個徒弟，聽了老剃頭匠的話，就有些多心了，他認(rèn)為，這話兒，是針對他的，心里就有了芥蒂。
　　然而，父親用這雙彈琴的靈巧的手，不知刮爛了多少個冬瓜，反正是，那一年，我們家從生產(chǎn)隊里分的冬瓜，一個也沒有吃，全讓父親刮爛了，也包括老剃頭匠分的幾個。
　　老剃頭匠始終不讓父親在人們頭上動刀，不讓父親在人們頭上練手，而父親卻也并不著急。父親知道，自己還需要長久的練習(xí)，長久的期待，老剃頭匠不肯讓自己在人們頭上動刀練手，這就說明，自己的手藝還沒有到家，還沒有出師，還沒有修煉得十分精湛?；鸷虿坏剑币矝]用。父親真的沒有著急，沒有浮躁，心平氣靜的父親一如既往地在冬瓜上面修煉著這門剃頭手藝。
　　父親刮冬瓜的時候，也就是在練習(xí)剃頭這門手藝的時候，姿態(tài)很是優(yōu)美，手法很是明快，極有韻律，也極富節(jié)奏。這些，與父親以前掌握的另一門手藝，也就是演奏手風(fēng)琴，存在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父親在剃頭的手藝?yán)锶噙M了手風(fēng)琴的彈奏手法，父親將剃頭演繹得似舞似蹈，如詩如歌，走刀也是那樣的流暢，那樣的藝術(shù)，那樣的唯美。這兩門手藝，在父親手里，達(dá)到了和諧與統(tǒng)一。
　　白天，父親除了上工，就在那棵高大的柳樹下，在老剃頭匠的調(diào)教下，練習(xí)剃頭手藝。夜里，父親在亮汪汪的如水的月亮地兒里，還要再練習(xí)一陣兒。月光下的白莊，是父親的傷心地，自從來到白莊，父親就再也不能彈奏手風(fēng)琴了。然而，父親在練習(xí)剃頭手藝的時候，他心里的風(fēng)琴曲就會像微風(fēng)一樣在月光里流動。父親的情感，總是蘊含在內(nèi)心深處，這情感，父親總是喜歡用音符表達(dá)出來，而不是用語言來說明。父親心里流動的風(fēng)琴曲就是他的心聲。這些風(fēng)琴曲都是名曲，可是父親，沒有手風(fēng)琴了，父親手里捏著的只是一把剃頭刀。父親并沒有感到奇怪，沒有感到諷刺，也沒有感到不可思議，眼前的這把剃頭刀就是父親的追求，就是父親追求的手藝，就是父親追求的藝術(shù)！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躺在床上，還要把白天練習(xí)的手法再細(xì)細(xì)地思索一遍，再細(xì)細(xì)地琢磨一回。
　　父親說：“勤想，勤琢磨，也會提高?！?br />　　父親又說：“不是也有人下盲棋么？自己不也是總在虛擬的琴鍵上彈奏手風(fēng)琴么？想一想怎么捏刀，想一想怎么走刀，熟記于心了，真正操作的時候，就會游刃有余，就會輕車熟路了。”
　　父親又說：“直到練得閉上眼睛也能把心里的冬瓜上的白醭兒刮干凈的時候，就能給人剃頭了?！?br />　　父親又說：“藝術(shù)，必定是有相通之處的?！?br />　　老剃頭匠終于思索透徹了父親的這句話。他終于明白了，手藝跟藝術(shù)，也是有相通之處的。老剃頭匠一想通這個道理，他的心，也就跟父親的心相通了。
　　后來有一天，老剃頭匠忽然就對父親說：“我的頭發(fā)長了，你來給我剃剃吧。”
　　父親遲疑一下，說：“我的手藝，行嗎？”
　　老剃頭匠說：“行不行，一試就知道了?！?br />　　父親說：“怎么可以在您頭上試呢？”
　　老剃頭匠說：“就先在我頭上動刀吧?！?br />　　老剃頭匠又說：“既然是我的徒弟，就得先在我的頭上動刀。”
　　父親又遲疑一下，就說：“那，我先給你洗洗頭吧。”
　　老剃頭匠說：“先把刀子磨磨。”
　　父親找出磨刀石，吹去上面的灰塵，將刀子蘸了水，就慢慢磨起來了。父親磨得很細(xì)致，很小心，刀子拿得很輕，很穩(wěn)，刀刃也只是在磨刀石上輕輕地抹過去。磨刀石質(zhì)地很柔，很軟，那石面，比剃過的頭皮還要光潔，比刮過的臉面還要柔滑。這樣的磨刀石只適合磨這樣小巧的刀子，磨這細(xì)細(xì)小小的剃頭刀。若是磨大一些的刀，比如磨那些殺豬的刀，宰羊的刀，或是屠牛的刀，得用稍微粗些的磨刀石。若是磨劈柴的大砍刀，就得用更加粗糙些的磨刀石了。父親覺得，老剃頭匠的磨刀石，正適合磨手中這把小巧的剃頭刀。
　　父親在磨著剃頭刀的時候，老剃頭匠在一旁不住地說著閑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教父親。老剃頭匠說：“剃頭，關(guān)鍵就是個剃，剃頭匠的手藝也全在這一把刀上。剃頭，刮胡，或是凈面，刀子一定要磨得飛快，不快，就刮不干凈?！崩咸觐^匠又說：“有一回，我游鄉(xiāng)剃頭，刀子磨得不夠快，給人剃了頭，刮了胡，凈了面，人家給過錢以后，伸出巴掌在腮幫子上摸了一下，覺得扎手，一聲不吭，就又掏出五分錢，塞到我手里。我說弄啥弄啥？人家才說是沒有刮凈，叫我再給他刮五分錢的。噫呀，這叫啥話？啥叫再刮五分錢的？當(dāng)時連剃頭帶刮臉一共才一毛錢，這是在羞臊我哩！我臉上就掛不住了，趕緊磨了刀子，又給人家仔細(xì)刮了一遍?！崩咸觐^匠又說：“唉，咱是手藝人，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兒，不管人家說啥，咱都不能惱?！崩咸觐^匠又說：“自從我學(xué)會了這門手藝，一輩子剃頭無數(shù)，就連自個兒的這顆頭都是自個兒剃的。”老剃頭匠又說：“唉，如今，老了，胳膊，抬不起來了，就是能抬起來，也抬不到合適的高度了。唉，自個兒給自個兒剃不成了。”
　　父親說：“您老人家，恐怕有八十歲了吧?！?br />　　老剃頭匠想了想，點點頭說：“八十四了，正活在節(jié)骨眼兒上?！?br />　　老剃頭匠又感嘆一聲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br />　　父親又說：“您老人家，身體多好啊，”
　　老剃頭匠說：“閻王爺怕是要請我了?！?br />　　老剃頭匠停頓一下，忽然說出了一句很感嘆的話來。
　　老剃頭匠說：“人生苦短，活著，多好啊！”
　　這時，刀子磨好了，父親說：“我給您剃頭吧。”
　　老剃頭匠“嗯”了一聲，就坐在了那棵高大的柳樹下的那把羅圈椅子上。
　　父親給老剃頭匠洗了頭發(fā)，拿毛巾擦干。父親把剃頭刀捏在手里的時候，忽然就感覺到了一些緊張。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氣，左手輕輕扶在老人頭頂，右手優(yōu)雅地一抖，“嚓”地就刮了一刀。隨著那“嚓”的一聲脆響，一縷白發(fā)就散散地飄落在了父親的腳下。
　　老剃頭匠發(fā)絲銀白，白得直逼人眼。父親剃著時，忽而就想，這長長的如雪的發(fā)絲，要咀嚼多少歲月的風(fēng)霜，才能與這耀眼的銀白相匹配！
　　走了幾刀之后，父親的心就放松下來了，剃頭刀也捏得沉穩(wěn)老練了，運行得也純熟自然了。剃頭刀經(jīng)過那些毛發(fā)時，發(fā)出“吃吃”的聲音，父親聽了，就有一種音樂的快感。這種快感，是以往刮冬瓜時從來沒有感受過的。
　　老剃頭匠曾經(jīng)對父親說過，剃頭時，掌握刀鋒是非常關(guān)鍵的。刀鋒直了，刀刃就會吃進皮肉里，刀鋒偏了，刀刃又會在頭上打滑，剃不掉毛發(fā)。刀鋒要掌握得恰到好處，得貼著頭皮，像一陣輕風(fēng)似的“唰唰”劃過去，只剃掉毛發(fā)而不傷及皮肉。這就得有一個合適的度，而這個度卻又很難把握。這個度，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角度，而是手的感覺，更是心的感悟。還有，頭顱的形狀不一樣，頭發(fā)的干濕程度不一樣，那么，入刀的角度也就不一樣。同樣是一刀剃出去，在走刀的過程中，也要隨著頭形的變換及時調(diào)整這個度。這個度，稍有偏差，刀子要么就打滑，要么就中斷，要么就吃入了頭皮。刀子若是吃入頭皮了，哪怕只是劃破一丁點兒的皮，也就不能收錢了。不但不能收錢，還得給人家賠不是哩。但是，大多時候，顧客都是善良的，偶爾真的給人家剃出口子了，人家倒也不怪，笑著拿煙灰摁住傷口，或是燒一撮棉花灰按在傷口上，便止住血了。不過，作為剃頭匠，失過一次手，總是要慚愧許多時日的。
　　父親一開始練刀，刀鋒就拿捏得很好，這個度也把握得很好。這個度，仿佛在父親心里放置著，剃頭的時候就放置在了頭頂上，讓父親遵照著，把握著。這個度，不僅是在刮頭發(fā)的時候把握得很好，甚至在刮耳背、耳朵眼、鼻凹、喉結(jié)、眼皮這些地方時，都能極好地掌握刀鋒，都能極好地把握這個度。
　　老剃頭匠雖然上了年紀(jì)，耳朵卻是很好使的。老剃頭匠聽到了每一根頭發(fā)齊根斬斷的聲音，脆而清晰，挨著頭皮，似是刮過了一陣小涼風(fēng)兒。以往，老剃頭匠給別人剃頭的時候，聽不到這種聲音，給自個兒剃頭的時候，也聽不到這種聲音。現(xiàn)在，輪到別人給自己剃頭了，忽然就清晰地聽到了?！安洳洳洹?，“嚓嚓嚓”，這聲音竟是如此美妙，如此令人沉醉。許多年來，應(yīng)該是第一次讓別人給自己剃頭了，老剃頭匠覺得很是幸福，很是享受，有一種被晚輩孝敬的感覺。頭發(fā)剃完了，父親又細(xì)致地為老剃頭匠刮了胡須，凈了臉面。最后，剃好了，父親小心而規(guī)矩地收了刀，恭恭敬敬地站在老剃頭匠跟前，似乎是意猶未盡，也似乎是在等待著老剃頭匠的評判。老剃頭匠卻依然瞑目坐著，魂魄似是蕩然飄去了。
　　老剃頭匠的這把剃頭刀，究竟使用了多少年，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將近一寸寬的刀片，剃得只剩下韭菜葉那么寬了，但卻依然鋒利無比。父親就是用這把細(xì)細(xì)窄窄的韭葉刀，為老剃頭匠剃了一個雪亮的光頭。
　　忽然，老剃頭匠拿巴掌摸了摸頭頂，說：“美，殺癢！”
　　父親剛要說話，老剃頭匠又說：“美，舒服！”
　　父親小心地說：“師傅，您看，我的手藝？”
　　老剃頭匠用巴掌拍了拍新剃的光頭，又摸了摸溜光的兩腮，說：“哈哈，出師了！”
　　老剃頭匠說過這話，忽地就覺得，以后，或許自己不能再給白莊的人們剃頭了，也不能給自個兒剃頭了，這把使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剃頭刀，在自己手里還有什么用處呢？那么，誰來繼承自己的衣缽呢？
　　老剃頭匠另外還有一個徒弟，可是老剃頭匠卻總是嫌這個徒弟粗笨，嫌這個徒弟手藝不精，干活粗糙。父親雖也向老剃頭匠稱過“師傅”，但卻沒有給老剃頭匠磕過頭，也沒有舉行過拜師儀式，還不能算是正式徒弟。然而，老剃頭匠卻對父親說：“不管磕沒磕過頭，我都認(rèn)你這個徒弟。”老剃頭匠又說：“這把刀，就傳給你了，我不能，把這一把好刀，帶進棺材里去。”
　　老剃頭匠的那把細(xì)細(xì)窄窄的剃頭刀，連同一把推子，還有一把梳子，沒有傳給那個粗笨的徒弟，而是傳給了手藝精湛的父親。
　　老剃頭匠傳給父親的這三件工具，一把梳子，一把推子，一把剃頭刀，是剃頭行業(yè)最基本的三件工具。父親很珍視這三件工具，讓母親做了一個精巧的帆布袋子，把這三件工具裝進去，放在那張老式桌斗里，很少拿出來。
　　得到了工具，也學(xué)會了手藝，但卻不能施展，老剃頭匠就很為父親感到惋惜。父親卻不以為然，笑笑說：“我彈琴的手藝不是也不能干了么？”
　　父親學(xué)會了剃頭這門手藝，但卻從沒有給白莊的人們剃過頭。父親是下放到白莊來的右派，父親得照常上工，照常勞動，照常掙工分。在那棵高大的柳樹下，接替老剃頭匠為白莊人們剃頭的，是老剃頭匠的那個粗笨的徒弟。
　　那個粗笨的徒弟很是得意地說：“球哇，手藝怪好，不還得下地干活？”
　　而父親卻認(rèn)為，人家，三代貧農(nóng)，理應(yīng)干這個輕巧活兒。
　　四
　　父親將那三毛錢掙到手后，忽而就對自己的生意滿懷信心了。就在那處家屬院里，父親又陸續(xù)接到了幾宗生意。這幾宗生意，基本上都是那個老人介紹的。
　　父親走出老人家門后，沒有幾步，老人就慌慌張張地攆了出來。老人一邊說著“慢點兒慢點兒”，一邊就攆到了父親跟前。
　　父親說：“老人家，您這是怎么回事呢？”
　　老人說：“哎呀你走了我才想起來，是這，我再給你喊幾個生意。”
　　老人又說：“我看你這個人真是不賴?！?br />　　忽而，父親的心里就升騰起一股融融的暖意。
　　老人介紹的都是他住在附近的親戚朋友，老人喊一個，父親就剃一個，剃一個，就收一毛錢。這樣，父親的手藝，就在那處家屬院里傳播開了。
　　那天的活兒，有老人喊來的，也有見識了父親的手藝后自己主動要剃的，一時，還迎來了一個小高潮。
　　就這樣，父親一直干到了傍晚。
　　夜色暗淡下來的時候，父親出現(xiàn)在了昆陽縣城東邊通順街上的車馬店里。
　　車馬店其實就是檔次最低的旅店，多設(shè)在城外邊的大路旁，招攬著南來北往的客人。車馬店里，可以住人，也可以拴拉腳的牲口。人，可以在里面吃飯，牲口，也可以在里面喂草料。住在店里的客人，如果沒有糧票，不能到街上的飯店買飯吃了，也可以在車馬店里自己做。
　　車馬店本身就是個大雜院，店里的客人也雜，睡的又是大通鋪，很不安全，也不衛(wèi)生。又臟又破且又簡陋的車馬店里，到處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春天有瘟雞死貓的氣味，夏天有污水漚糞的氣味，秋天有爛菜葉子和腌制咸菜的氣味，還有魚蝦腐爛后的血腥味，即便是冬天，院子里也會呈現(xiàn)出一種潰敗的氣味，彌散著一種死亡的氣息。
　　然而，車馬店自有車馬店的優(yōu)勢，簡易方便，經(jīng)濟快捷，貪圖便宜的客人一般都會比較明智地選擇這里。
　　昆陽縣城的車馬店基本上都設(shè)在城東的通順街，城西的西口子，城南的菜市場，還有城北的騾馬橋。雖然是在縣城邊上，但是，農(nóng)村的色彩也極其濃厚。住進車馬店里的多是那些趕著騾馬大車交公糧的農(nóng)民，還有拉運貨物的車把式，他們當(dāng)天趕不回去了，就住進路邊的車馬店里。騾馬進店先要登記，最起碼得有生產(chǎn)大隊的介紹信。登記過后，勞累了一天的車把式灰頭土臉地把大車趕進車位，拿出車轅下自備的三角木架，支好車轅，拉緊車閘，把貴重的行囊卸下以后，再解開鞍轡，放開牲口。牲口一經(jīng)解脫，便會在寬敞的土地上打幾個滾，撒幾個歡，也會尥幾個蹶子，還會“咴咴”地嘶叫幾聲。一時間，塵土四起，馬嘶驢叫，在院子里制造出一番熱鬧的景象。車馬店里搭有錯落的牲口棚，棚下支著喂牲口的草料槽，槽邊栽著拴牲口的木樁子。車把式將牲口牽到棚下，飲了清水，加了草料，才輪到自己吃飯。車把式一般都是自帶干糧，借店里的爐火熱一熱，湊合著吃了。條件好的就奢侈一些，破費吃個炒豆腐，或是炒豆芽，再喝二兩散裝的白酒，之后，倒頭睡去，隨之響起的是震耳的呼嚕聲。
　　長住在車馬店里的多是些來城里謀生的生意人，或是手工匠人，有磨豆腐的，賣香油的，賣大蒜的，有磨剪子的，戧菜刀的，彈棉花的，吹糖人的，爆米花的，有修傘的，修鞋的，編席的，還有泥瓦匠，木匠，油漆匠。臨近年關(guān)，車馬店里已經(jīng)沒有車馬牲口了，只剩下這些手藝人還沒有走，他們一般都要堅持到“年根”才回家去。
　　父親住進的是縣城東邊通順街上的“便民車馬店”。父親是不敢奢望住進旅店的。父親選擇了收費便宜的車馬店。天色暗淡下來了，父親在旁人的指點下，一路打聽著走進了“便民車馬店”。
　　夜幕已經(jīng)嚴(yán)嚴(yán)實實地合上了，車馬店的院子里亮著一盞電燈，燈泡的瓦數(shù)很小，燈光黃黃的，昏暗渾濁，如一片攪碎的蛋黃，照得院子里朦朧一片。渾黃的燈影搖曳著，父親看院子里的一切也都是朦朧一片。父親的身影映照在昏暗渾濁的燈影里，在院子里慢慢移動，移動向夜的深處。雪后的天氣異常寒冷，院子里天寒地凍，父親覺得，一切寒氣都無法抵御了。然而，父親推開客房的那扇木門時，卻沒有馬上走進去，而是站在門口，友好地看著房間里的人們。雖然不認(rèn)識，父親卻感到非常親切。混雜在這些生意人和手工匠人中間，父親也把自己看做是一個走街串巷的手藝人，看做是一個剃頭匠。父親站在門口，忽地，心里又升騰起一股融融的暖意。
　　車馬店老板是個上了年紀(jì)的忠厚的中原老漢，住店的客人都親熱地稱呼他“掌柜的”。掌柜的看到父親站在門口，朝房內(nèi)觀望，就在父親身后催促說：“趕緊進去吧，就這么點兒熱氣兒，都跑光了?！?br />　　父親這才趕緊邁進房去，回身關(guān)上了房門，就把臘月的寒氣關(guān)在了門外。
　　院子里，掌柜的站在昏暗渾濁的燈影里，朝著房內(nèi)說：“睡覺吧，明天走時結(jié)賬?！?br />　　父親答應(yīng)一聲：“好的好的?！?br />　　答過話后，父親找到位置，就和衣躺下了。
　　和衣而臥的父親，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哎呀，臘月二十四過完了，明天，就是二十五了，那么明天，能剃幾個頭，又能掙多少錢呢？這樣想著，又困又乏的父親，就在那盤大通鋪上，在一股股渾厚的腳臭氣里，在此起彼伏的磨牙咳嗽放屁說夢話打呼嚕的聲音里，漸漸入睡了。
　　許多年來，我一直沒敢問父親，那天的晚飯，不知到底吃了沒吃。
　　第二天早晨，父親醒得很早，但卻沒有起來。這么早，是不會有人剃頭的，即便是起來了，也不會有生意。父親就在那不太溫暖的被窩里瞇著，直到微弱的太陽光照進了窗格子，父親才起來了。
　　父親去結(jié)賬的時候，掌柜的卻問：“今兒個夜里還住不??？”父親一時還沒有拿定主意，疑惑地看著掌柜的，說：“住不住呢？晚上再說吧，先把昨天的錢交了?！备赣H一邊掏錢，一邊又問：“一晚上，多少錢？”掌柜的說：“兩毛錢?！备赣H就想：“哎喲，得剃兩個頭呢?！边@時，掌柜的又說：“是這樣，要是今兒個夜里還住在我這兒，就收你一毛五分錢，要是只住這一夜，就收兩毛?！备赣H沉思了一下，似是在思索著什么問題。忽然，父親就說：“如果天天都住在你這兒，怎么算呢？”掌柜的也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沉思了一下，然后就說：“要是天天夜里都住我這兒，每次只收一毛錢。”父親又試試探探地說：“那么，這次呢？”掌柜的大度地一笑，說：“呵呵，都按這個價了?！备赣H聽了，就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毛錢來。父親將那一毛錢捏在手里，剛要交給掌柜的，卻又有點兒舍不得了。就在猶豫的一瞬間，父親忽然又朝掌柜的頭頂上望了一眼，這一望，就望見了掌柜的那花白的頭發(fā)。那滿頭的華發(fā)，有些長了，該剃了。父親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一個鬼主意，他忽而就不想把那一毛錢交給掌柜的了。
　　父親就說：“掌柜的，我給您，剃個頭吧?！?br />　　車馬店里，平時住的都是四鄉(xiāng)八里的客人，閱人無數(shù)的車馬店老掌柜，一聽這話，就完全領(lǐng)會父親的真實意思了。
　　掌柜的又是大度地一笑，說：“呵呵，手藝人哪?！?br />　　掌柜的又說：“中，反正也該過年了，那就剃個光頭吧?！?br />　　父親忙說：“好的好的?！?br />　　父親說著，將那一毛錢重又裝回口袋里了。
　　車馬店里，很是凌亂，也很寒冷。掌柜的燒好熱水，搬來凳子，父親就在這凌亂且又寒冷的院子里，拉開了場子。
　　以前的光頭底子一目了然，所以父親就不須再向掌柜的詢問，直接就下刀了。一刀刮出去，父親就覺得這一單生意比較劃算，這個頭一剃，昨晚的住宿費就解決了?；蛘哒f是，頭還沒剃，那一毛錢已經(jīng)收回來了。
　　剃著時，有人自攤子前路過，就說：“掌柜的剃頭??？”
　　掌柜的說：“剃頭?！?br />　　就又問：“剃頭，多少錢？”
　　掌柜的說：“哦，一毛。”
　　說話的是住在車馬店里的手藝人。他們要出去賣手藝了，他們要在年前這幾天的時間里，趕緊再攬幾宗生意，到了“年根”，他們就該回去過年了。
　　趁著父親畢刀的空閑，掌柜的扭頭就對那些手藝人說：“咋弄？也剃了？”
　　手藝人說：“噫，得一毛錢哪！”
　　又說：“哎喲這么貴?！?br />　　掌柜的說：“剃了吧，方正過年都是要剃頭的?！?br />　　手藝人就說：“等回去再剃吧，俺村里也有剃頭的，記工分，不要錢的?！?br />　　又說：“等回去了，讓俺爹剃，也是不花錢的?！?br />　　父親嘆一聲，就想：“手藝人掙不了手藝人的錢??！”
　　父親這樣想著，就把掌柜的那一顆光頭剃出來了。父親看著那顆光頭，忽然就給掌柜的開了句玩笑。父親說：“掌柜的這頭，比院子里的燈泡還要亮?！?br />　　掌柜的就笑了：“呵呵?！?br />　　掌柜的說：“你是嫌我院子里的燈泡小啊，今兒個就換大的。”
　　父親就笑了。
　　父親說：“該過年了，是該換個大燈泡了，最好在大門口掛上兩個喜慶的大紅燈籠，讓我感受到燦爛和光明?！?br />　　然而這句話，父親并沒有說出口。父親認(rèn)為，說了，掌柜的也不一定聽得明白。
　　五
　　有錢沒錢，剃頭過年。年前，大人小孩兒都要剃個頭，洗個澡，去掉舊年的晦氣，希望來年轉(zhuǎn)個好運，過上好日子。所以，過年剃頭，就成了“盼頭”。盡管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九的下午了，但是，父親的攤子前，剃頭的人仍然絡(luò)繹不絕。
　　就在這么幾天時間里，父親覺得，主顧們卻是越來越挑剔了。不是挑剔父親的手藝，而是挑剔自己的發(fā)型。父親手上忙活著，卻還要為了一個發(fā)型跟主顧們進行商議，進行討論，進行爭執(zhí)。
　　那時候的發(fā)型，其實是很簡單的，兒童一般是推個茶壺蓋，留個小辮子，也有的梳個朝天錐，還有的剃個一撮毛兒。另外還有鍋圈兒，馬蓋子，三星，四喜，天齊廟，蠟頭兒，墜根兒，不頂燈，形式比較多，也比較亂，名稱很不正規(guī)，但都隱含著老輩人對小輩人的喜愛和祝福。少年的發(fā)型比較單一，推平頭的較多。青年人就開始講究了，有的推個平頭，有的理個分頭，也有那些燒包的就留個背頭。老年人，基本上都是光頭。女人的發(fā)型簡潔明了，小時候扎個小鬏鬏，大了，就綁兩把刷，再大點兒，就梳一條或是兩條大辮子，結(jié)婚后，一般是齊耳短發(fā)，也叫剪發(fā)頭。不過，父親并沒有接待過女顧客。
　　挑剔發(fā)型的并不是年輕人，而是四五十歲的壯年人。每次理發(fā)，那些四五十歲的男人們都要講究一番，挑剔一番，都要為發(fā)型費一番腦筋的。
　　這個年齡段的男人，正處于發(fā)型的轉(zhuǎn)化時期。原先，他們留的是平頭，是分頭，或是背頭，那是他們的青春好年華?，F(xiàn)在，他們上了年紀(jì)，心里就有了滄桑之感，發(fā)型也開始由平頭分頭和背頭向光頭過度了。一旦過渡到光頭，就成了人生下滑、命運改變的最后的掙扎，也就預(yù)示著青春一去不復(fù)返了。以前，他們講究發(fā)型的時候，是要到理發(fā)店里去理的。理發(fā)店也很多，附近街道上就有好幾家，比如“東方紅理發(fā)店”，比如“衛(wèi)東理發(fā)店”，比如“勝利理發(fā)店”，比如“國營理發(fā)店”?，F(xiàn)在，他們只是剃個光頭，也就不必再去理發(fā)店里排隊費時了。他們也跟家屬院里的其他人一樣，在父親的剃頭攤子上將就剃了，既省事又便宜。有那些稍稍講究的人，看了父親的手藝后，也不免會說：“手藝不錯，就在這兒剃了吧?！?br />　　對于發(fā)型，最講究，最挑剔，最有研究的不是別人，而是父親。什么樣的人應(yīng)留什么發(fā)型，或者，什么身份的人適合什么發(fā)型，或者，穿什么式樣的衣服搭配什么發(fā)型，父親心里都有數(shù)。這些，一方面來自于老剃頭匠的調(diào)教，更重要的是來自于父親的悟性。同樣是一種發(fā)型，父親理出來，就更好看，更精明，更神氣，就連光頭，父親刮得也更加光滑，更加明亮。
　　父親憑借著過硬的手藝，讓他在家屬院里站住了腳。
　　那天是個晴天，父親的剃頭攤子扎在了一處家屬院里的居民樓下。父親手藝不錯，要價又便宜，無論光頭、平頭、分頭、背頭，明碼標(biāo)價，一律一毛。所以，一開攤，剃頭的人們就圍住了攤子。父親不敢怠慢，緊鑼密鼓，從早上一直剃到中午，竟連午飯也顧不上吃了。
　　過了中午，顧客漸漸稀少，父親也感覺到餓了，便想：“剃完這幾個，就去吃飯。”這樣想著，父親忽而看見，圈子外頭，有一個年輕小伙兒一直在那兒徘徊著，又不排隊，又不離開，像是要理發(fā)，又像是在等待。父親就想，這個小伙兒，可能是對發(fā)型有特別的講究，要等到?jīng)]人的時候才過來理吧。
　　最后，都剃完了，父親才朝那小伙兒說：“坐過來吧，我好好給你設(shè)計個發(fā)型。”
　　小伙兒看著父親，卻慢聲說：“我，不理?！?br />　　父親說：“不理？看你在那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br />　　小伙兒說：“我，想請師傅，給俺爹剃個頭?！?br />　　父親說：“好的好的，那就請老人家過來吧?！?br />　　小伙兒說：“俺爹在家，來不了，想請師傅，去家里，給俺爹剃?！?br />　　父親又說：“好的好的?！?br />　　小伙兒又說：“俺家不在這兒，俺家住在家屬院后頭的胡同里，師傅去不去？”
　　父親說：“可以去一趟的?！?br />　　小伙兒就說：“謝謝師傅?！?br />　　父親說：“不謝不謝，上門服務(wù)也是應(yīng)該的嘛。”
　　父親說著，就收拾了工具，跟著小伙兒去了。
　　陽光很飽滿，普照在天空里，普照在家屬院里，也普照在父親行走的街巷里。陽光鋪設(shè)在路面上，鋪設(shè)在墻壁上，橙色的光暈輕輕晃動，晃出了一圈一圈的光斑，晃出了一個一個的碎片，父親的身影，就在這光斑和碎片里行走著，飄移著。就要走到小伙兒家門口時，一旁的巷道里忽然傳來一聲悠長的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边@蒼老的聲音，像古老的炊煙，飄揚在頭頂燦爛的陽光里。
　　父親就是在這一聲悠長的吆喝聲里走進了小伙兒的家門。一進門，小伙兒忽然就朝父親跪下了。接著，小伙兒不由分說地又給父親磕了個響頭。
　　父親一時就愣住了。
　　小伙兒跪在地上說：“師傅你別怪俺，俺也是沒辦法啊！”
　　父親忙說：“起來起來，怎么回事兒呢？”
　　小伙兒哭著就說：“俺不該騙你，可俺要是明說，又怕你不來！”
　　父親又說：“起來起來，究竟怎么回事兒呢？”
　　小伙兒說：“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俺爹剛剛咽氣兒了，家里人商量，年前不埋了，在家放一七，等到初五再埋?！?br />　　小伙兒又說：“俺爹咽氣兒前沒顧上剃頭?！?br />　　父親說：“哦，明白了，你是讓我給你爹剃頭，對吧？”
　　小伙兒就又哭著說：“師傅你救救俺爹吧?！?br />　　父親心里似是忽然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父親明白，救人，并不單單是指拯救人的鮮活的生命，也可以是指拯救人的樸素的靈魂，還可以是指專門為他干一件重要的事情。
　　父親沉吟一聲，就說：“你爹在哪兒？”
　　小伙兒就把父親引進了一個房間里。
　　房間的窗戶朝南開著，沒有窗簾的遮掩，斜射進來的陽光，使屋子里飛散的灰塵纖毫畢露。
　　父親看見，死者蓋著花被子，直直地躺在床上，頭發(fā)和胡子有一些花白，亂蓬蓬的，也許是病得太久，顯然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收拾過了。
　　這一段時間，父親看人，總是先看頭發(fā)和胡子。小伙兒說：“俺爹臥床很長時間了，頭上像是長了荒草?！?br />　　小伙兒又哽咽著說：“俺爹肯定難受?！?br />　　小伙兒又說：“俺爹肯定是等著師傅哩?！?br />　　父親在死者床前默默地站立了很長時間，像是在默哀，又像是在悼念，抑或是在禱告。然后，父親又沉吟一聲，說：“老人家，我現(xiàn)在給你剃頭來了?！?br />　　父親這樣說，像是早就跟死者約好似的。
　　父親先讓小伙兒倒了一盆熱水，然后就給“主顧”洗臉清頭。父親動手之前，先是向上捋了捋袖子，又搓了搓手。其實，父親做這些動作真的沒有什么必要，跟他接下來要干的事情也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可是，父親做了這些動作，就說明父親是認(rèn)真對待這件事情的，對于這件事情，父親有一種儀式般的莊重。
　　父親做得很認(rèn)真，很從容，很細(xì)致，也很小心，好像是怕驚嚇了這位特殊的主顧。父親這樣做的時候，心里并沒有感到害怕，手也沒有一丁點兒的顫抖。此時，父親的眼里只有頭發(fā)，父親的心里也只有頭發(fā)。
　　父親完全是按照正規(guī)套路來給這位特殊的主顧剃頭的。
　　盡管用熱水洗了，捂了，可是，失去生命的發(fā)絲，仍舊是又粗又硬。一刀刮下去，父親就感覺，那把剃頭刀很鈍，很沉，很重，刀子走得很是緩慢，就像是用鋸子鋸木頭一樣，第一刀只走了一指多，刀刃就打滑了。這位“主顧”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且又不能動彈，更不會配合，父親只得讓小伙兒把他的頭顱捧起，那把剃頭刀就旋出一個又一個復(fù)雜的角度。父親變換出各種姿勢，施展出各樣手段，把各個部位都剃到了，剃凈了。最后，父親剃出了一顆缺乏血色的灰暗的青紫的光頭。稍喘口氣，父親又為他刮了胡須，凈了臉面，一點兒也沒有省事兒，一點兒也沒有偷工減料。
　　小伙兒恭恭敬敬地捧著爹的頭，眼里落下了淚水。
　　事畢，收刀，父親端詳著那一顆失去潤澤的光頭，對自己的手藝非常滿意。
　　小伙兒忙拿出一塊錢來，一張五毛的，兩張兩毛的，一張一毛的。
　　小伙兒把錢遞給父親的時候，父親用手擋了一下，把小伙兒的手給擋回去了。
　　父親說：“你這是干啥？”
　　小伙兒說：“師傅別嫌少。”
　　小伙兒又說：“師傅要是嫌少，我就再給你磕個頭吧?！?br />　　父親嚴(yán)肅地說：“事情，總得有個規(guī)矩！”
　　小伙兒怔怔地看著父親。
　　父親又說：“規(guī)矩，是不能破的！”
　　小伙兒還是怔怔地看著父親。
　　父親又說：“剃一個頭，只收一毛。”
　　父親又說：“多了不要?！?br />　　父親說著，就從小伙兒手中抽出那一毛錢來，裝入口袋里，朝小伙兒點了點頭，飄然離去了。
　　小伙兒望著走出門外的父親，跪在地上，朝著父親的背影，極其鄭重地又磕了一個響頭。
　　六
　　這是舊年的最后一天，家屬院里，該剃頭的基本上都來剃過了，沒剃的只是那些零零星星的幾個散戶?；蛟S，他們的頭發(fā)不算太長，不須剃了，或許，他們忙得顧不上剃，要等到正月里才有空剃。總之是，到了臘月三十的上午，來剃頭的人明顯稀少了，于是，父親就決定收攤了。
　　日近中午，陽光就溫暖起來了。父親坐在車馬店的大通鋪上盤了盤賬，一共掙了八塊五毛錢。父親看著手里的八塊五毛錢，就想：“要是不花，會掙得更多一些?！边@樣想著，父親忽而就笑了。父親自語說：“怎么能不花呢？不吃飯不睡覺嗎？”停頓一下，父親又躊躇滿志地自語說：“回了，有這八塊五毛錢撐腰，這個年，就能過得去了?！?br />　　按照年俗，臘月三十，是除夕，是吃團圓餃子的日子，父親就想，咱的家，也盼著團圓呢。父親這樣想著時，心里已經(jīng)是迫不及待了。
　　父親結(jié)過賬，就要離開車馬店的時候，忽然又停下來了。
　　跟他一起住在車馬店里，一起廝守幾個夜晚的那些鄉(xiāng)村匠人們，正在整理著煩瑣的行李，正在收拾著紛亂的年貨，也正在給掌柜的算賬結(jié)賬。已經(jīng)逼到“年根”了，他們都要回家過年了。這時候，父親就看見了他們的頭發(fā)。他們的頭發(fā)依然很長，顯然沒有理過。他們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剃頭呢？是舍不得花錢嗎？是要回到家里再理嗎？不管是怎樣的情形，反正是，一個厚道而樸素的想法在父親的心里油然而生了。于是，父親就說：“來來來，我給大伙兒理個發(fā)?！?br />　　匠人們停下手來，看著父親，似乎在問詢：“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父親又說：“該過年了，我給大伙兒剃個頭吧。”
　　匠人們就說：“中啊中啊?！?br />　　父親說：“那就，開始吧？”
　　匠人們說：“開始吧開始吧?！?br />　　父親說：“要理，大伙兒就一塊兒理，燒水的燒水，洗頭的洗頭，很快就好了，不耽誤大伙兒趕路回家?！?br />　　匠人們就說：“好啊好啊?！?br />　　父親剛剛亮出了他的那三件剃頭工具，就有匠人說：“那，剃一回，多少錢？”
　　父親說：“這話說的，在一塊兒住了這么幾天，早已是朋友了，還說什么錢呢？”
　　匠人們又說：“是要掏錢的，不能叫你吃虧，也不能叫你白干?！?br />　　父親說：“一說這話，就見外了?！?br />　　就有人說：“我知道的，你在街上剃一個頭收一毛錢，俺們也給一毛吧。”
　　父親說：“街上是街上，咱們是咱們，咱們是朋友，不能要錢的?！?br />　　父親又說：“手藝人不掙手藝人的錢哪！”
　　又有人說：“要不這樣吧，街上是一毛，咱就五分，這就足夠優(yōu)惠的了?！?br />　　父親就說：“哎呀哎呀，好說好說。”
　　父親又說：“哎呀哎呀，好的好的。”
　　人們就笑起來，不知父親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時，就有人把水燒熱了，又有人拿出了毛巾，端出了臉盆，搬出了凳子。一切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父親就捏著那把窄窄的剃頭刀，問一句：“那么，誰先剃呢？”
　　匠人們嘻嘻哈哈地爭著搶著要往凳子上坐，差點兒就把凳子撞翻了。
　　父親說：“別搶別搶?！?br />　　父親又說：“按次序來?！?br />　　父親又說：“都剃都剃。”
　　匠人們就不再爭搶，反而又推讓起來了。
　　父親說：“那么，就按年齡來吧?！?br />　　這么一說，匠人們就有章可遵，有法可循了，他們便將年齡最長的一位匠人推到了凳子上。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彈棉花的手藝人，脊背微駝，頭發(fā)花白，好似沾了寒霜。他一坐到椅子上，臉上的笑容就再沒有間斷過。
　　父親在那些鄉(xiāng)村匠人們的簇?fù)韲^下，洗發(fā)，清頭，擦臉，然后就問一句：“要理什么發(fā)型呢？”匠人們怔怔地看著父親，似是沒有聽明白。父親就又問：“剃個啥式樣呢？”匠人們這回聽懂了，紛紛說：“啥式樣？就照以前的式樣么?！备赣H朝周圍掃了一眼，匠人們的發(fā)型是那樣的單調(diào)，那樣的一致。父親就笑一下說：“都是光頭的底子啊?！苯橙藗兙驼f：“都是光頭都是光頭。”父親又一看，只有一個小木匠留的是偏分頭。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小木匠是要到主顧家里去做活的，是可以登堂入室的，憑著手藝，憑著小白臉，也憑著偏分頭，在做活兒中間是要勾引人家大姑娘小媳婦的。在城鎮(zhèn)，在鄉(xiāng)村，留著偏分頭的小木匠曾經(jīng)制造出許多的傳聞。有許多愛情故事，或是愛情的喜劇和悲劇，古代的或是現(xiàn)代的，都曾經(jīng)在小木匠身上發(fā)生過。
　　這些匠人們的頭型，胖的，瘦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尖的，圓的，丑的，俊的，各不相同。父親按捶拿剃，干推濕剪，走的都是剃頭的老路數(shù)。唰唰，唰唰，仿佛就是一袋煙的功夫，十幾個鄉(xiāng)村匠人就都被剃了光頭。猛一看，車馬店里一片明亮，像是到了少林寺。匠人們相互間指著說著，開著玩笑，也說著一些恭賀新年的話語，就各自散去了。
　　許多年以后，父親給我說起這一情節(jié)時，始終沒有提到，那些剃了光頭的鄉(xiāng)村匠人們究竟給他湊了多少錢。也許，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永久的謎了。
　　父親將那三件工具裝進帆布袋子的時候，忽而覺得頭皮上“呲”地癢了一下，又“呲”地癢了一下。父親抬起右手，撓了一撓，竟撓下了幾根長長的頭發(fā)。那幾根頭發(fā)，躺在手指間，硬硬的，粗粗的，臟臟的，似是在提醒著父親，自己的頭發(fā)也該理一理了。
　　父親在車馬店的院子里遲疑了一會兒，索性就去了車馬店旁邊的“大眾澡堂”。
　　父親想的是，除了把頭發(fā)洗了，理了，還應(yīng)該再去洗個澡，把內(nèi)衣也換了。內(nèi)衣已經(jīng)很臟了，早就該換了。這么長時間，夜里睡在臟而且冷的車馬店里，根本沒有脫過衣裳，身上生滿了討厭的虱子。
　　父親就在澡堂里痛痛快快泡了個澡，這個澡，足足泡了兩個鐘頭。池子里的熱水把父親身上的灰垢泡透了，泡軟了，拿手一搓，很容易地就搓下來了。然后，父親又洗了頭發(fā)，洗凈了，感覺頭頂上一陣輕松。接著，父親從帆布袋子里取過推子，照著澡堂里的鏡子，就給自個兒理了個背頭。
　　平時，父親的發(fā)型是背頭。父親的背頭很帥氣，就像《紅燈記》里的李玉和。
　　理了發(fā)，刮了胡，凈了面，走出澡堂的時候，父親的面貌就煥然一新了。
　　七
　　父親說：“一塊錢，得剃十個頭哪。”
　　父親又說：“一塊錢，得剃整整十個頭哪！”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是坐在從昆陽縣城開往龍泉鎮(zhèn)的班車上。售票員讓他買票，父親一邊答應(yīng)，一邊掏錢，一邊就說：“一塊錢，得剃十個頭哪?！币宦飞?，父親一直在念叨著那句話，也一直在念叨著那一塊錢。到了龍泉鎮(zhèn)上，要下車的時候，父親又說：“十個頭的錢，沒了。”售票員沒有聽懂父親的話，疑惑地看著父親的背影，小聲嘟囔了一句：“神經(jīng)病吧這人?！?br />　　集市還沒有散盡，父親在龍泉鎮(zhèn)上抓住了一個“年集”的尾巴。說是尾巴，可集市上的交易卻仍在進行。父親就在集市上搖搖擺擺，很休閑很散淡地逛一逛，看一看，挑一挑，揀一揀，看到想要買的東西，順便也討個價，接著再還個價。父親像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家庭主婦，在集市上細(xì)致地挑選著別人已經(jīng)挑揀過許多遍的年貨。
　　父親先是買了三張年畫。一張是楊柳青民俗年畫，一張是朱仙鎮(zhèn)版畫門神，還有一張是革命樣板戲《紅色娘子軍》劇照。這幾張年畫，父親都相中了。父親想，回家，把這年畫，貼在門上，貼在墻上，屋子里馬上就會亮堂起來，紅火起來，熱鬧起來，過年的氣氛也會更加濃厚起來。
　　父親忽然想起了臨出門時說過的話：“過年，得讓孩子，吃上肉?！?br />　　父親想起這話的時候，就朝生肉門市部走去了。
　　太陽壓山的時候，父親把年貨置辦好了。
　　父親一踏上那二十六里半的歸程，那顆心就有些躁動不安了。那顆躁動的心，似一匹奔騰的駿馬，一下就闖入了回家的路途。這匹奔騰的駿馬，昂首奮蹄，歡叫嘶鳴，似乎要躍過春天的柵欄，馱著躍躍欲試，馱著歸心似箭，馱著沉甸甸的想念，把父親馱回白莊去。
　　父親最先看到的是矗立在白莊村頭的那棵年老的高大的柳樹。那棵年老的高大的柳樹，在這新年的氤氳的氣味里，或許，枝條上已經(jīng)泛起了茸茸的新春的綠意了。走進白莊的一剎那，父親的身體一下子就充盈起來，白莊的充滿年味的空氣，一下子就把父親擁進了懷抱，那棵高大的柳樹，一下子也把白莊抱在了懷里。在愈來愈稠密的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里，白莊，顯得是如此的嬌小，就像是躲藏在黑暗中的一只小小的鳥巢。在這小小的鳥巢里，有一盞燈火始終為父親點亮著，雖不耀眼，卻極是溫馨。
　　濃濃的夜色彌漫上來了，父親帶著他精心挑選的年貨，裹挾著一身的熱氣，一頭撞進了家門。
　　一進家門，父親就把帶回來的年貨交給了母親。父親最先拿出來的，是三個紅紅的炮仗。
　　父親把那三個紅紅的炮仗舉在手里，說：“過年，也是要燃放鞭炮的?！?br />　　母親說：“是哩，不能過一個啞巴年??！”
　　我一把就將那三個炮仗搶過來了，三步兩步就跳出了屋門，跳到了院里，將那三枚炮仗燃放起來了。三聲脆響，回蕩在院子里，回蕩在村子里，三朵煙花，綻放在夜色中，綻放在半空中。震耳欲聾的炮聲，帶來了濃濃的年的喜慶，絢麗的煙花，多么像天堂的景色！
　　煙花散盡，回到屋里，我看見父親正在用滾燙的熱水，清洗著一個毛茸茸的肥胖的大豬頭。
　　父親一邊清洗，一邊對母親說：“肉，太貴了，就買了個豬頭，這么大一個豬頭，才三塊錢?！?br />　　母親說：“這么大一個豬頭，肯定能剔下不少肉呢?！?br />　　我定定地看著那個毛茸茸的大豬頭，忽然就說：“我要吃肉！”
　　父親興奮地說：“等著吧，褪凈了毛，就趕緊煮?！?br />　　母親也說：“煮熟了，先給你切一塊兒。”
　　父親卻說：“煮熟了，先切一塊兒，給師傅送去。”
　　父親又說：“師傅教給我的手藝！”
　　豬頭上的毛，黑黑的，密密的，想要弄下來，并不容易。父親用開水燙了幾次，皮肉都燙紅了，也沒有褪干凈。
　　父親說：“找些瀝青，燒化了，糊在上面，就能把毛拔出來了?！?br />　　母親說：“到哪里去找瀝青呢？”
　　父親想了想，他也想不出到哪里能夠弄來瀝青，就又說：“那就找根鐵棍來?！?br />　　母親找到了一根鐵棍，是一截銹跡斑斑的鋼筋頭。父親把這一截鋼筋放進火里燒，燒紅了，就在豬頭上“吱吱”地來回烙起來。父親想用這種方式把豬毛烙干凈?？墒?，這個方法也不靈驗，黑毛沒烙掉幾根，皮肉卻被烙得又焦又黑，騰起的煙霧里還充斥著一股焦煳的氣味。
　　母親發(fā)愁地說：“難道，真的要連毛吃肉了嗎？”
　　父親笑一笑說：“哪能呢。”
　　父親這樣說著，“?！钡囊宦暎桶涯且唤劁P跡斑斑的鋼筋頭丟到一邊去了。
　　父親果斷地說：“再燒一鍋開水來。”
　　母親配合得很好，將柴火架得很旺，一會兒水就燒開了。父親把開水倒進臉盆里，將豬頭顛來倒去地洗了一回，然后放在案板上，又將毛巾在開水里燙熱，捂在豬頭上，父親想把豬頭上的黑毛捂柔，捂軟。
　　捂過三遍以后，父親就將那把窄窄的細(xì)小的剃頭刀子亮出來，父親要在這顆豬頭上面施展他的手藝了。
　　父親說：“就是刮，也要把它刮干凈！”
　　這黑黑的豬毛，很粗，很硬，那把窄窄的細(xì)小的剃頭刀子根本吃不動，不住地打滑?！按汤玻汤病?，聲音有些單調(diào)，有些乏味，還有些刺耳。刺啦刺啦的聲響里，帶著回音，仿佛是一個父親在帶著另一個父親在刮豬頭。
　　父親說：“這個頭，真難剃，要在城里，給三毛錢也不給他剃！”
　　父親這樣說著，就把刀子又磨了一回。
　　母親幫父親扶著豬頭，我也幫父親拽著豬耳朵，這樣好讓父親刮得更順手一些。
　　沒等刮凈，我就有些瞌睡了。
　　母親說：“先去睡吧，等煮熟了，叫你?！?br />　　我松開那只豬耳朵，就去睡了。
　　進了被窩，我還問一句：“刮凈沒有？”
　　父親大聲說：“快了！”
　　將要睡著的時候，我又發(fā)囈怔說：“我要吃肉。”
　　后來，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那“刺啦，刺啦”的聲音，一直回蕩在我的夢里。
　　我夢見，父親剃出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