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街角的微笑
發(fā)表時間:2018-08-14用戶:文字君閱讀:1391
德國街角的微笑
輝姑娘
2013年6月,多瑙河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彼時我與朋友正打算從布達佩斯出發(fā)去薩爾茨堡,然后就聽說洪水來了。從電視上看,薩爾茨堡的街道上已經可以劃船。
過了幾天,等到水退的消息,我們匆匆買了張從維也納到慕尼黑的票就上了火車。不坐飛機,原因之一是票價差異。當時,這段旅程的機票要100歐元一張,火車票才32歐元。原因之二則是因為對奧鐵(奧地利聯邦鐵路公司簡稱,下同)和德鐵(德國聯邦鐵路公司簡稱,下同)的信任,尤其德國人,以“永遠不會晚點的軌道交通”聞名世界。聽起來就可靠萬分,自然比常常晚點的飛機好得多。
我們坐在舒適的車廂里開始了旅程。洪水似乎離我們很遙遠,鐵路兩岸的景色絲毫沒受影響。夏天的奧地利風光正好,田野上的小巧農舍與悠閑的牛羊,一望無垠的綠色平原,間或出現幾架潔白的發(fā)電風車我們愜意地吃著薯片聊著天,一包薯片吃完又去拿第二包的時候,車停了。
這是一個我始終記不清如何拼寫站名的小站,一位列車員大叔把一頭霧水的我們集體趕下了車,火車旁邊齊刷刷地停著10輛大巴,大叔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因為前面的小鎮(zhèn)被洪水淹沒了,我們必須繞開它。要么坐大巴走安排好的路,要么無路可走!
一張火車票瞬間變成了大巴票。朋友安慰我,知足吧,起碼這樣的解釋是靠譜的。想當年咱在意大利坐火車出現各種問題,給出的說明大多是“今晚司機喜歡的球隊有比賽,所以必須看完大結局再出發(fā)”,或者是“在如此美妙的圣誕節(jié),可憐的列車長卻要值班,他很傷心,請大家理解”之類。
最要命的是,有一次一個美國人憤怒地咆哮:“為什么所有火車都晚點?”列車員興高采烈地回答他:“我們有新教皇了!爽!”
一路顛簸到了奧地利,換了奧鐵后,心情剛剛平靜些,開到林茨,車又停了。
列車員保持著甜美的微笑,為氣喘吁吁的我們指點迷津。順著他的手看過去,等待我們的居然是一輛在國內都沒坐過的綠皮火車!
奮力擠上綠皮車,體驗了一把異國春運的感覺,好不容易在滿滿當當的車廂中尋到兩個寶貴的座位,人已經累倒了,一閉眼就睡了過去,連夢里都是“哐啷哐啷”的火車行駛聲。
當我們終于抵達薩爾茨堡的時候,原本6個小時的旅程已經花了12個小時。睡得正香時,我們被列車員硬生生搖醒查票,一肚子氣。正好看到對面的俄羅斯美女連票都沒拿出來,拋了個媚眼列車員就“搖著尾巴”離開了,朋友恨恨地咬著票根,故意在下車時當著列車員的面大聲說:“俄羅斯女人從來不喜歡奧地利男人!”
我鎮(zhèn)定地提醒她:“他聽不懂意大利語,”
當時,我們天真地以為,這趟倒霉的行程在我們抵達靠譜的德國后會告一段落。然而事實證明,一切才剛剛開始。
幾天后我們打算乘坐德鐵,由薩爾茨堡啟程去紐倫堡。鑒于在綠皮火車上搶座的陰影依然未散,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前上了德鐵的官網,各自“斥巨資”在德國人引以為傲的ICE高鐵上訂購了一個7歐元的座位。
結果,這絲毫未能改變我們的厄運。當天的火車,只有我們那趟車被臨時取消,理由很浪漫——“它與洪水一起離開了”。
奧鐵的經理幫我們臨時重訂了一張從薩爾茨堡到慕尼黑的車票,隨后攤了攤手告知我們慕尼黑到紐倫堡的行程他可管不著,要去對桌的德鐵改簽。一間辦公室,兩張柜臺,相當涇渭分明,生怕可憐的旅客少遇到一點麻煩。好不容易改簽完成,千辛萬苦地到了慕尼黑車站時,還有5分鐘下一趟車就要開了。朋友實在太餓,把行李一把塞給我,沖到慕尼黑車站站臺上那間充斥著廁所味道的星巴克買點心充饑,我則拖著兩個巨大的箱子“殺”進站臺。
看了一眼站臺設置,我們又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們在22站臺下車,而下一趟列車卻是在1站臺停靠。沒說的,繼續(xù)跑吧!
兩個箱子在我的身后發(fā)出一連串沉重又響亮的摔打聲,我汗流浹背地沖上車,又跳著腳喊著讓剛剛沖進站臺的朋友快跑。當朋友捏著一包點心剛爬上車,車門就關閉了。我們終于長長松了一口氣。
我說:“找位子吧?!?br /> 朋友說:“好。”
我們看了眼那張被手心的汗水浸泡得快要爛掉的車票,上面清楚地印著:31車廂。
我們艱難地在車廂中穿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可是從車頭走到車尾,也沒有看到31車廂。
兩個人站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末尾,面面相覷。
朋友遲疑地問旁邊的一位旅客:“您好,這是幾號車廂?”
“29?!?br /> 我們拿著一張31車廂的票,但是整列火車只有29個車廂。
萬般無奈,我們又開始拖著箱子滿世界找列車員。
歐洲的列車員也是一種神奇的生物,比如我曾有過在瑞士坐了整整一周的火車都沒碰見任何一次查票的經歷;還曾在丹麥遇見過問他“這趟車開往哪里”,對方答“不知道,也許是天堂”的“奇葩”列車員;最難忘的還是在匈牙利錯拿地鐵票去坐火車,對方居然因為語言不通就兩手一攤讓我們上車的往事??傊麄兊拇嬖诟袔缀鯙榱?,比窗口里仿佛永遠消失的售票員還可有可無。
當然,最后我們還是在餐車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位列車員,這位滿頭銀發(fā)的老頭兒帶著德國男人特有的傲慢與威嚴審視了半天我們的車票,然后大手一揮得出結論:車沒錯,是你們的票有錯!
朋友這一下終于受到了幾天以來最大的刺激。
一直自詡語言天才的她揮舞著票,扯著嗓子分別用英語、意大利語、普通話擺事實講道理,想讓對方明白,我們這張票是在正規(guī)站臺改簽的,是合理合法的,是花了錢的,是有車廂的,是有座位的!
沒用。
德意志精神在這一刻完美地體現無遺。任朋友聲嘶力竭地喊,不茍言笑的德國老男人始終帶著施舍式的冷淡表情,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可以幫您解決問題,但這件事還是您的錯。”
簡直是強盜邏輯!
朋友吵了半天,累了,打算拿手機給對方看原始的購票記錄??梢幻?,眼睛直了——手機沒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朋友愣了半分鐘,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大哭起來,徹底崩潰。
我滿頭是汗.還要努力安撫她,手忙腳亂。
努力琢磨了半天,我們倆覺得一定是她剛剛在車廂中穿行的時候不小心把手機掉了。
沒辦法,朋友只好一個人把29個車廂地毯式搜尋一遍。
于是只剩我一人面對列車員先生了。
我運了運氣問他:“請問我該坐在哪里?”
“隨便?!?br />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隨便”這兩個字是嚴謹的日耳曼人應該說出來的嗎?
“那我們可以在到站后索賠嗎?”
“可以,但是需要證明你全程沒有座位?!?br />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說:“你的意思是,我最好從現在開始就打開DV,對自己進行全程錄影,證明我一直沒有坐著?”
對方居然摸了摸下巴,一臉贊許地說:“也許,這是個好主意。”
我徹底投降。
當列車停下,我像逃避瘟疫一樣拖著箱子倉皇下車,并在站臺上等了朋友好一會兒,才看見她披頭散發(fā)的身影。我問她:“手機找到了嗎?”她沮喪地搖搖頭。
我們相顧無言。沉默半晌,最后朋友嘆了口氣說:“算了,走吧?!?br /> 我們去辦理了掛失手續(xù),灰溜溜地到了住處,連聊天的力氣都沒有了,草草洗漱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還沉浸在昨天的郁悶中,也沒了四處游玩的興致。兩個人一邊走出住處,一邊商量著要不要給朋友買個新手機。
正議論著,忽然聽到有人用英文在叫:“Hi!Chinesegirl!’
我們循聲望去,馬路對面停著一輛車,一個德國老頭兒正在一輛老爺車里向我們招手。
我瞇起眼睛使勁看,半天才辨認出來那張面孔。居然是那個可惡的列車員。
我們看著他下了車,大步走了過來,站定,然后——竟然從兜里掏出了一部看起來無比熟悉的手機!
“星巴克的工作人員拾到的,他們找到了我,我查到了你們留在掛失處的地址。”他直白地敘述著,聲音絲毫不帶起伏。
可是朋友已經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了,英語都變得不太流利:“那么為什么你會在這里”
老頭兒依然沒什么表情:“旅館的電話打不通,我就連夜開車給你們送來了?!?br /> 我覺得朋友眨巴著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要號啕大哭,趕忙拉著她道謝,把可能丟人的行為及時扼殺在搖籃中。
老頭兒坦然接受了我們的謝意,然后雙方互道“再見”。我們拼命地沖他露出最熱情洋溢的感激笑容,他皺了皺眉頭,嘴角向上微微挑動了一下,然后擺擺手,轉身走開了。
朋友愣愣地問我:“哎,他那算是沖我們笑了嗎?”
我聳聳肩膀。也許吧,可是誰介意呢。
朋友捧著手機,我們遠遠地望著這個德國老男人的背影遠去。他身姿挺拔,銀色的發(fā)絲在陽光下折射出明亮而耀眼的光芒,仿佛一個夢境中的優(yōu)雅騎士,恍惚又奇妙,帶著無法言喻的浪漫。
我們的身邊,是那些匆匆與我們擦肩而過的德國人。他們大部分西裝革履,一絲不茍,目不斜視,然而如果你向他們報以致意的笑容,他們也必然會回以一個微微的唇角弧度,嚴謹而禮貌。不如法國人浪漫,也不比瑞士人自如,但德國人有著不一樣的味道與魅力。
至少,我們有了美好的談資:關于德國男人的微笑。
我再沒見過那個德國老頭兒,但不曾忘記那個刻板的微笑。此后的日子里,我又見過無數的風景,也在旅途中遇到過種種難以想象的變故:冒著瓢潑大雨在意大利尋找一間小旅館;在寒冷的冬夜蹲在異鄉(xiāng)街頭瑟瑟發(fā)抖,卻找不到一碗熱食;被巴黎小偷掏了背包,身無分文然而奇妙的是,在那個微笑之后,我開始無畏旅程中未知的存在。更確切地說,是無所謂。
我開始明白,這個世界經常不按常理出牌,但是每一次倉促的見招拆招,卻未必不是另一段奇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