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蔚藍本來叫魏銘世。飽讀詩書的爺爺送他這個名字，為的是將殷殷期待溶于一聲呼喚。
　　魏爺爺在私塾當過幾年先生，舊派的學(xué)究作風(fēng)深入骨髓。自蔚藍記事起，家中堂屋的神龕上就一直莊嚴的擱置著好些線裝書。蔚藍好奇，曾搭了板凳取下來。書籍輕飄飄的，并沒有過多塵埃覆蓋，那是爺爺虔誠晾曬的結(jié)果。書頁褐黃，偶有蟲蛀，翻動起來似蝴蝶標本一般。
　　此舉若是被蔚藍的母親看見，她會邊砍柴邊責(zé)罵兒子：“你又不識字。母雞叫得歡，去看看是不是下蛋了？”正在院落里瞇著眼睛曬太陽的魏爺爺便會悠悠然打岔道：“他媽，銘世從小喜歡書，是好事喲！孫子，來爺爺這里，爺爺教你識字。”
　　陽光被院角的老榕樹濾去了夏末的暑氣，斑斑點點地繡在蔚藍和爺爺?shù)囊陆笊希怖C在褐黃如蝶的書頁上。山風(fēng)里浸透著野核桃的辛香味道，緩緩地流過爺孫倆的鼻息。
　　“孫子，來，跟爺爺念。”魏爺爺興致高昂，取下水煙袋，咳嗽兩聲，展開書頁抑揚頓挫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蔚藍抬起沾滿泥巴的小臉蛋，眼睛里寫滿困惑不肯學(xué)舌，而是說：“爺爺，我可不想講聽不懂的話！”爺爺聽罷非但不生氣，還笑得劇烈，以至于又咳嗽：“哎喲，我的孫兒果真是讀書的料子呢！”蔚藍更莫名其妙，有些無趣地在地上捉弄著搬家的螞蟻。爺爺用嶙峋如枝的手指穿過蔚藍色澤飽滿的黑頭發(fā)，在其間來回摩挲，口中念叨：“萬般答案，只待萬般困惑之士尋解。”蔚藍擰緊眉頭，覺得爺爺果然如母親所言“不太正常”，便奔去雞圈揀蛋了。
　　魏爺爺一生最大的遺憾，便是獨子魏建國生不逢時，沒上過一天書。蔚藍從出世那一刻起，便天經(jīng)地義地承載了他一生的企盼-----做學(xué)問，當狀元。
　　許是從小受爺爺?shù)膯⒚?，蔚藍對文字有著天生的敏感。神龕上的幾本古籍早已被他熟讀于心，加之學(xué)校里關(guān)于現(xiàn)代漢語的教育，熏陶出了他對漢字的敏感。正因為此，他漸漸嫌棄自己的名字。銘世？像是把人的思想像竹筍一般剝?nèi)ネ庖?，赤裸裸地將最本質(zhì)最原始的內(nèi)核呈現(xiàn)出來。俗。
　　二
　　魏銘世這三個字出現(xiàn)在鄉(xiāng)中學(xué)紅榜最前排的那一年，蔚藍十七歲。秋天，他去了縣城最好的中學(xué)讀高中。
　　蔚藍不太適應(yīng)縣城的生活。焦油廠的煤煙代替了村子里的野核桃辛香。干部子弟穿著亮锃锃的黑皮鞋，與女生高聲說笑，而蔚藍只會埋頭習(xí)題。足球是學(xué)校里最新鮮且迅速受到追捧的課余游戲，但蔚藍嫌規(guī)則太繁復(fù)苛刻，難得參與。繽紛地花季雨季里，蔚藍是生長在最角落的小草。
　　好在縣圖書館與學(xué)校相鄰，還有互通的便道。蔚藍自幼養(yǎng)成的閱讀愛好在這里得到最大限度的成全，他覺得非常幸福。圖書館內(nèi)書架森然，墨香如釀，醉過蔚藍大段青春。
　　閑暇時，蔚藍也曾隨性作文，而后悄悄投給本地報刊。投稿署名時，他確定銘世是一定不能用的。于是他仰首思索，只見天空藍得像一池布衣作坊的顏料水，美得蕩漾。他便給自己取名“蔚藍”，雖然含義不深，但至少避了功利。
　　信寄出去之后，蔚藍很是忐忑，竟然再無心閱讀。他將一臺老式的收音機侍弄出了聲響，抱著它坐在榕樹下，打發(fā)一日復(fù)一日急切又惘然的黃昏。
　　仲秋的周六，小葉榕落花簌簌。縣人民廣播電臺新增了欄目叫有聲圖書館，廣播中外名著。主持人也是新增加的，蔚藍聽得真切：“……一個月里有二十五天瑪格麗特帶的茶花是白色的，而另外五天她帶的茶花卻是紅色，誰也摸不透茶花顏色變化的原因是什么……”
　　-----久未降雨的地面，落葉之間覆著干燥的塵埃。收音機傳出的聲波像是淋漓的雨點，將蔚藍腳下的塵埃和夕陽投下的余暉都濺了起來，光影飛舞。那些蔚藍所熟稔的句子被主持人用清甜的聲音緩緩念出，生硬的漢字瞬時美得像被附麗上了花朵的氣質(zhì)。芬芳之中，蔚藍抱著收音機忘記了吃晚飯，直到主持人說：“今天的節(jié)目就到這里，我是曉冉，祝大家周末愉快。”
　　曉冉。曉冉。
　　三
　　桃桃長期一個人在家，母親為她訂了許多報紙和期刊。陽光濃烈的午后，桃桃寂寞地坐在四合院的天井里，膝蓋上總攤著一本書。天井中央有一方年代久遠的青石水缸，長方體，像青銅時期的鼎。水缸外壁雕刻著一些繁復(fù)的花紋，被經(jīng)年的風(fēng)吹日曬抹去了精致，紋理間覆滿青苔。水缸內(nèi)的半池雨水滋養(yǎng)著一株桃桃鐘愛的睡蓮，兩三盞深粉紅的蓮花飄在因青苔而呈深綠色的水里，就此生動了整個四合院里潮濕的盛夏。
　　《聽風(fēng)》是桃桃偏愛的本土文學(xué)雜志，因為銷量不好，紙張有些低劣。但桃桃愛的是一份親近。她相信這些作者就在身邊，或許曾與自己在同一間米粉店吃過早餐，又或許是早年與自己一起爬過山的同伴。她太需要陪伴。
　　近幾期的《聽風(fēng)》連續(xù)刊發(fā)一位新作者的文章，有一篇叫《小草的一生》。“……小草用盡全力沖破厚重的土壤之后，稚嫩的眼睛不僅看到陽光，還有同伴被踩傷之后流出的綠色血液……命運只是人類編造的謊言，生命從來無所謂卑微或者尊貴……”桃桃讀到這里，心覺動容。回望作者署名，蔚藍。
　　表姐葉悅常在周末來陪她，這是桃桃最開心的時刻。葉悅會給妹妹帶上女孩子喜歡的發(fā)卡，或者學(xué)校里的笑話，甚至是男同學(xué)寫給自己的情書。
　　“你迷人的秀發(fā)油光可鑒……哈哈！笑死我了，就這水平還寫情書？哈哈……”桃桃笑得幾乎從椅子上摔下去。“這么開心？干脆讓那小子天天寫給你算了。”葉悅說這話時很無意，她正在幫妹妹別那只薔薇色的發(fā)卡。但妹妹忽然就僵著脖子，不言語了。葉悅察覺知道自己觸了妹妹的痛處，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姨父說明年就讓你回學(xué)校，可惜我已經(jīng)畢業(yè)了。”桃桃還是不搭話。葉悅又說：“最近看什么書呢？”
　　桃桃想起蔚藍，憂傷立刻不復(fù)存在。她歡快地將雜志遞給葉悅，深褐色的瞳仁里如夏花映影，燦爛得熱烈：“姐，你看這個作者，寫得多好啊！如果是個學(xué)生，一定在你們學(xué)校。”“為什么？”“這么優(yōu)秀的學(xué)生肯定在重點高中呀！”“你想認識他？干脆我回學(xué)校給你打聽一下。”盡可能的讓妹妹開心，是葉悅的心愿。
　　四
　　葉悅從桃桃家出來回學(xué)校時，夜幕已沉。
　　學(xué)校的前街，葉悅被一個中年男子攔?。?ldquo;妹子，向您打聽個路。”此人外地口音，穿著潔凈。葉悅停下來說：“你問吧。”“我到這里出差，卻在車上丟了公文包！錢啦證件啦，都在里面！”男子說到此處略有停頓，睥睨葉悅的表情，葉悅不解，還在等他繼續(xù)。“所以，我現(xiàn)在想去郵局，打個長途電話！”男子又是停頓，葉悅便接口道：“郵局在廟街，從這里往前走，看見一個理發(fā)店以后右拐，再-----”“小妹等等！你說得這么復(fù)雜，我一個外地人不好找呢，要不你帶我一段？”“我等著回學(xué)校上自習(xí)呢。”“就帶到理發(fā)店那里，你幫我指清楚了再回學(xué)校？你看現(xiàn)在天都黑了，我今晚上還不知道吃什么，住哪里……”男子面露誠懇可憐之相，葉悅想了想，打算幫助他：“那走吧。”
　　“等一等！葉悅！”一個男生冷不丁從后面拽住葉悅的手腕說：“馬上自習(xí)了，班主任讓我出來找你。”葉悅被嚇得不輕，剛想說你是哪班的我不認識，卻被男生緊緊地掐了一下：“快點跑，遲到要罰站的！”葉悅還來不及反應(yīng)，男生便牽著她疾步跑向?qū)W校。“喂！你是誰？什么事情呀？”一路上葉悅一直沒放棄追問，男生卻喘著粗氣不說話。
　　終于跑進了校門，男生停了下來：“你知不知道那個男人身上藏著刀子？”“??？！”“我路過你們，以為是你的親戚。聽見他口音很怪，便多看了幾眼。卻看見他插在褲袋里的右手，握著一把黃銅顏色的刀柄！我越想越不對勁，便撒了這個慌來救你。”葉悅捂著胸口嚇呆了，原本潤澤的面色一下子煞白，嘴里直念：“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以后小心點，不要跟陌生人搭訕。”男生說罷就要離開。葉悅忙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哪個班的？”男生停下腳步，撓頭暖暖地笑：“學(xué)校里誰不認識你。不用謝，自己小心。”
　　“你應(yīng)該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叫……蔚藍。”“你叫蔚藍？！”葉悅仰著小鹿一般跳躍的眼神，將蔚藍細細觀察一番，高個，肩背寬厚，膚色黝黑，眼眶深邃。“你確定？你也叫蔚藍？”葉悅認為寫文章的人應(yīng)該白皙消瘦，她想這不過是重名。“還好吧。”蔚藍想起自己的真名，答得不夠篤定了。“你喜歡寫小說嗎？”葉悅繼續(xù)追問。她從不會在男生面前拘謹，拘謹?shù)亩际敲鎸λ哪猩?。蔚藍開始羞澀，像做錯事情一般點頭。“那么你就是在《聽風(fēng)》雜志上發(fā)表文章的蔚藍？！”葉悅的聲線一下子提高了，經(jīng)過的同學(xué)紛紛側(cè)目。蔚藍紅著臉示意她小聲點。
　　若不是上課鈴催來，葉悅差點拉起他的雙臂歡呼
　　五
　　晚睡之前，蔚藍在男生宿舍門口被葉悅攔?。?ldquo;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訴你。”樓梯口瞬時擁堵，口哨聲噓聲此起彼伏，挑釁或者嫉妒的目光箭雨一般落在蔚藍臉上。蔚藍陷入尷尬，他邊往樓里走邊說：“有什么事，明天白天再說吧。”葉悅無奈地跺腳，嘟囔了句膽小鬼，便離去了。
　　“你啥時候跟?；▽ι涎鄣?？！”
　　“她有什么急事找你？你小子把人家怎么了？”
　　“看不出來喲，整天不說話，做的事卻驚天動地。”
　　……
　　蔚藍一整晚被舍友煩得睡不了，疲于對答和解釋。不錯，葉悅很美，但蔚藍喜歡的是曉冉。她可以不用這樣美，蔚藍想，就算她很丑，甚至是跛子瘸子，我都喜歡。
　　翌日，葉悅再次找到蔚藍：“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講。”
　　“你說吧。”
　　“我有一個妹妹，她很喜歡你的文章。希望和你做朋友。”
　　“這個……”
　　“如果你知道她的情況，你不會拒絕的。”
　　“什么情況？”
　　“她的腿……不好，休學(xué)快兩年了。她很想回學(xué)校，她一個人在家里過得委屈。她喜歡看書，她喜歡你的文字?；蛟S……我想……你可以幫助她。”
　　蔚藍望了望頭頂盤旋的鴿群，它們的翅膀在一振一合的動作中折射著碎片般的金色。很美。很自由。
　　“我能做什么？”他問。
　　六
　　蔚藍第一次去見桃桃時，甚至準備了禮物，一只無線電收音機。潛意識里，這是他所能想見的最美事物。
　　桃桃為他們打開門，蔚藍看到一個高挑清瘦的女孩。她的膚色略深，眼睛細細的，笑起來明亮。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步行，比葉悅還高出許多。蔚藍狐疑，帶著被欺騙的惱怒回望葉悅。葉悅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歡快地對桃桃介紹蔚藍：“這是我的師弟。”桃桃從未見過表姐單獨與男孩子在一起，她以為姐姐戀愛了。
　　三人在向陽的房間里坐定，桃桃要去張羅茶水，卻被葉悅攔住了。她很清楚妹妹每挪動一步身體里所承受的痛楚。
　　氣氛一時尷尬。小屋里氤氳著淡淡地麝香味，讓蔚藍想起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他看到墻角有張簡易擱物架，上下擺滿了藥瓶。藥瓶大多用深褐色的玻璃做成，窗臺上的陽光帶著翻卷的塵埃投映上去，這些瓶子在光芒中像亮晶晶的琥珀。
　　漂亮的葉悅自小備受贊寵，這使得她骨子里的自信漸漸淹沒掉了一般人都會具有的含蓄和戒備。她率先打破房間里的沉默，對桃桃說：“坐下，把你收藏的《聽風(fēng)》拿給我?guī)煹芸纯础?rdquo;桃桃不解，蔚藍已經(jīng)開始緊張。
　　蔚藍的目光跟隨著桃桃打開書柜，見到書柜最上層的整個空間都被那幾本薄薄的雜志莊嚴地占據(jù)著。她雙手將書遞給蔚藍時，又習(xí)慣性地用手指撣了撣根本不存在的灰塵。這一系列動作中蘊含的虔誠，令蔚藍想起了爺爺，以及神龕上的線裝書。蔚藍的受寵若驚寫在眼里。他不由自主熟稔地翻到有自己文字的那一頁，看到劣等紙上的細碎漢字，已經(jīng)被紅線細心地勾勒出了某些句子。這紅線牽疼了他的心臟。沒錯，蔚藍視這些文字為自己的孩子。但他從未奢望過自己的孩子會被另一個陌生人如此鄭重的對待。他幾乎想哭。
　　葉悅趁機攬過桃桃的肩膀，以一種圣誕老人的姿態(tài)說道：“親愛的妹妹，你知道我為什么帶上師弟來見你？因為他就是-----蔚藍！開心吧？”
　　桃桃不可置信的望著蔚藍，這一刻太突然。她忽又慌亂地審視自己潦草的著裝，以及梳理得不夠精致的發(fā)型。她和蔚藍兩個人的臉頰都紅得像晚春的山茶，房間里許久只能聽見刻意壓抑地呼吸聲。
　　葉悅的話確實像一份禮物。只不過贈予者是桃桃，她還未來得及完成最后一個步驟的包裝，禮物就被葉悅莽撞地呈至被贈與者蔚藍面前。而蔚藍透過不夠嚴密的包裝，輕易就洞悉了禮物本質(zhì)的珍貴。
　　蔚藍還沒有學(xué)會在這樣的情形里處之泰然。他匆忙告別，桃桃堅持送他到四合院的門口。木門吱呀，桃桃低著頭說出一句微風(fēng)一般輕柔的話：“真希望你能來
　　七
　　桃桃的腿的確有病，慢性骨髓炎。已經(jīng)很嚴重了，右腿脛骨出現(xiàn)空洞，稍微受涼或者勞累，便會劇烈疼痛。醫(yī)生建議桃桃休學(xué)養(yǎng)病，并堅持日光浴，這是她的膚色較深的原因。這些，都是葉悅后來告訴蔚藍的。“她很有可能癱瘓，再也回不了學(xué)校。她才十七歲。”葉悅說這句話時，眼睛里布滿了以己體人的純真疼痛。
　　此后的許多個周末，葉悅都會陪蔚藍去圖書館借書，然后給桃桃?guī)ヒ粌杀?。葉悅的衣裳和長發(fā)上總是落滿校內(nèi)外男生傾慕的目光，這常常讓蔚藍覺得如芒在背。
　　圖書館內(nèi)森然的書架中，葉悅穿著純白的長裙行走其間，像一株高貴的廣玉蘭。藍黑色的長發(fā)在她纖瘦挺立的雙肩徐徐展開，像玉蘭樹色澤濃郁的樹葉。斷續(xù)的相處中，蔚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葉悅對中國歷史和文學(xué)史有著相當細致的分析見解。是誰說漂亮女孩都淺薄浮躁？蔚藍想，葉悅其實是被美麗遮住了慧質(zhì)與純良的孩子。她很無辜。欣賞或者仰慕她的人并不真正懂她，這是她為什么還沒有愛情。
　　但，葉悅真的沒有愛情嗎？
　　他們?nèi)嗽谝黄鸬闹苣膶W(xué)成了主題。發(fā)卡、情書、甚至桃桃用以鎮(zhèn)痛的膏藥貼或者膠囊，都悄悄地隱退。桃桃和葉悅，誰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遭遇人生里的第一場顛覆。
　　有一天下午，陰雨霏霏。桃桃的腿骨疼得厲害。葉悅幫她用毛巾反復(fù)熱敷，冷汗還是從桃桃的額頭上淋漓地滲下來。她攥緊拳頭閉上眼睛幽幽道：“這樣折磨，還不如讓我死了好。”葉悅仿佛沒聽見一樣繼續(xù)動作。她已經(jīng)習(xí)慣，進而理解妹妹在極度疼痛折磨之下的那種瘋狂和絕望，以及甚求解脫的無奈。她還記得桃桃剛患病時，會疼得拿剪刀戳自己健康完好的手背，直到血肉模糊，以轉(zhuǎn)移神經(jīng)在腿骨疼痛上的注意力。
　　但蔚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形，他嚇得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想了半天說出一句：“桃桃，你知道嗎，中國有一位非常堅強勇敢的作家，他雖然-----”“蔚藍！”一直默然的葉悅忽然厲聲打斷他的話。葉悅知道蔚藍要說史鐵生，上午他們?nèi)D書館時，蔚藍指著史鐵生的書跟她聊了許久，唏噓感嘆。但傻蔚藍卻不明白，怎么能用史鐵生張海迪之類的故事來鼓勵桃桃呢？她會敏感的以為這是在暗示她可能的殘疾。
　　蔚藍從葉悅的眼睛里會出些許意思，一時語塞。桃桃卻惘然道：“你要說什么？誰很堅強？”蔚藍倒吸了一口氣，心跳加速，借口幫葉悅?cè)N房換水，暗自醞釀措辭彌補自己的過失，回頭他說：“我剛才說錯了，是美國作家海明威，他筆下塑造的人物都非常堅強勇敢?！独先伺c?！纺阕x過嗎，我很感動。一個人可以被毀滅，卻不能夠被打敗。桃桃，加油。我們都相信你。”
　　八
　　第二個周六，有聲圖書館的節(jié)目里，曉冉茉莉一般的聲音緩緩地綻放著：“……老人知道他正向遠處劃去，把陸地的氣息留在身后，劃進清晨海洋的新鮮氣息里……黑暗里，老人能感覺到早晨正在來臨……”《老人與?！罚?！蔚藍抱著收音機，幸福得不可置信。他開始幻想，甚至是篤信，自己與曉冉在某一個空間里是有著深刻共鳴的。他從不狹隘地認為愛情必須是兩個熟識的男女面對面才可以產(chǎn)生。一個人完全可以因為另一個人美好的聲音而愛上她。是的，一個人也完全可以因為另一個人美好的文字而愛上他。只不過后者，是桃桃的想法。
　　曉冉的聲音隨著《老人與?！返慕Y(jié)束而消失在深海一般的夜霧里。蔚藍坐在宿舍樓斑駁的舊墻下，動一動身子，像是剛從夢中醒來。曉冉為什么沒有主持談話類節(jié)目呢？他想，若是那樣，我也一定會落入窠臼，學(xué)著爛俗電影里的橋段打進電話----“我愛上了一個女孩，你說我該不該告訴她？”
　　該不該？蔚藍坐在夜色里想得撕心裂肺。月亮被時間緩緩擦亮，投下薄光如樂，催人淚下。忽然，他瘋狂地騎上自行車往廣播電臺飛馳。夜風(fēng)被他劃破，撕裂出呼嘯的聲響。
　　古舊的小城中，信號塔擎著火炬一般的紅光鶴立雞群。蔚藍停下車，長時間的仰首凝望，光芒刺激了他的淚腺。
　　懨懨欲睡的小城。月光鋪就的路途。愛的困惑。一個少年的憂傷。
　　桃桃從信號塔里走出來，被一輛救護車接走。
　　蔚藍的自行車追不上。
　　九
　　一周后，葉悅做著去大學(xué)的最后準備。
　　臨行前夜，她獨自喝掉少量香檳，給蔚藍寫下一封語焉不詳?shù)男?。她刻意將意寓隱藏得晦澀難懂一些，以此來減輕自己可能傷害桃桃的內(nèi)疚。而她明白，任何碎亂的文字都不會難倒蔚藍。
　　正因為此，蔚藍不敢回信。
　　那夜之后的周末，蔚藍曾單獨找過桃桃。
　　“你……除了在家里看書，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有啊。”
　　“我上周看見你從廣播電臺走出來。”
　　“你怎么會看見？”
　　“我……”
　　“我姨媽在那里上班。你問這個干什么？”
　　曉冉。蔚藍幾乎脫口而出，我想問的是主持人曉冉。可他又怕這只是巧合，追問下去會傷害桃桃的自尊。于是他換一種方式推敲：“今天我?guī)Я艘槐拘≌f，我想聽你用普通話讀一讀，可以嗎？”“我的普通話不能見人的。還是算了。”桃桃答得相當自然，甚至用表情真實地配合出了幾絲遺憾。他試圖從她的眼神里找出破綻，但她的眼睛細細地，笑如彎月，長睫毛覆住了一切。
　　漫長的暑假，蔚藍再沒有去面對桃桃。桃桃就是曉冉嗎？她在廣播里的聲音清雅得卻嗅不到任何生之無奈，哪里像有重疾纏身？你希望桃桃真的是曉冉嗎？如果是，你會像曾經(jīng)想象中那般愛她嗎？蔚藍問自己。然后他聽到來自心臟里清晰的回答：我會。無論她是誰，我都會。
　　葉悅?cè)ド洗髮W(xué)后，蔚藍開始煎熬人生中最困惑瘋狂的日子。因為廣播電臺的有聲圖書館莫名停播了，曉冉消失了。
　　所以蔚藍雖然讀懂了葉悅的信，卻依然將回信拖了又拖。他在考慮措辭，如何做到意寓清晰、表達婉轉(zhuǎn)。葉悅是他多么不忍傷害的朋友，他甚至覺得如果沒有曉冉，他也會像許多男生那樣愛上這個玉蘭樹一般的女孩子。
　　但，愛沒有如果。
　　失去曉冉的周六，時間空曠得像荒地，蔚藍是迷途無歸的孩子。桃桃那里，因為少了葉悅的陪伴，他并不方便常去。坐在圖書館被木質(zhì)窗欞過濾出花紋的陽光里，他始終心不在焉。他幫桃桃借過許多書籍，只是每次走到四合院門口便望而卻步。
　　好久不曾認真寫字，所有的日記都因為一個想象中的人而千篇一律。
　　葉悅從大學(xué)里寄來明信片，風(fēng)景是一片如火櫻花。明信片上只有一句話：我臨走時寫給你的信，你都看過了嗎？
　　十
　　蔚藍明白，他已經(jīng)不可以再敷衍葉悅，哪怕不敷衍的另一種方式是拒絕和傷害。
　　蔚藍用一周的時間寫好了一封信，數(shù)次修改，比投稿還慎重。信中他一再強調(diào)葉悅的美麗聰慧和善良，說葉悅將是自己銘記一生的朋友。但最后，他坦白了自己另有所愛，并在信末寫到：“葉悅，若我的執(zhí)拗傷害到你，請相信這真的不是我所愿意。”
　　葉悅再也沒有給蔚藍寫過信。
　　桃桃的母親在那一年向單位請了長假，帶著女兒南下廣西，為尋找一位傳說中華佗再世的民間中醫(yī)。她對丈夫說，如果不成，她也不會回來。她會繼續(xù)尋醫(yī)，哪怕傾家蕩產(chǎn)，哪怕最終的結(jié)果無可更改。她要的是一個不后悔，一個母親的問心無愧。
　　桃桃和葉悅兩姐妹，就這樣淡出了蔚藍的生活。
　　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數(shù)次調(diào)整，但調(diào)來調(diào)去，再也沒有曉冉和她的有聲圖書館。蔚藍猜測，曉冉一定離開這座縣城了。
　　但他依然想念曉冉。
　　蔚藍考上大學(xué)的那個夏天，桃桃回到了家鄉(xiāng)。與之前有所不同的是，她坐著輪椅。蔚藍去看望她，她著急地解釋：“我還可以走路，只是醫(yī)生說過度步行會加重病情。不信你看，你看，我是不是一樣能走路？”桃桃說罷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離開輪椅，繞著屋子走了幾步。蔚藍心酸得厲害，強作歡笑道：“當然，你走路的姿勢一直很漂亮。只是我累了，我們坐下說話吧？”
　　還是那間向陽的小屋。麝香味道、書柜、琥珀般的藥瓶、翻卷著塵埃的陽光……一切還如從前。像是一場剪輯失誤的電影，在播放了相當長的一段空白之后，又序上了劇情。
　　“蔚藍，我在廣西遇到一個病友，他是大學(xué)教授。他讓我參加大學(xué)自考，還送了我一套教材。你知道嗎？我在天津治病的時候，考過了三科呢！”桃桃急切地將成績單拿給蔚藍看，虔誠姿勢一如當初對待《聽風(fēng)》。
　　蔚藍的眼睛開始濕潤，這種動容并非源自任何同情或者憐憫，而是一種仰望和敬佩：“桃桃。你真的，非常棒。”
　　“蔚藍，你相信嗎？病痛讓我變得勇敢。”
　　“當然。你所經(jīng)受的異于常人的苦難磨練了你的意志，讓你擁有了力量。”
　　“不。蔚藍，每個人的命運都難免埋伏苦難，不過遲早而已。誰也沒有更幸運，誰也不會更可憐。”
　　蔚藍困惑地望著桃桃，她說話的方式又令他想起了爺爺。“為什么這么說？桃桃。”他問。
　　“比如我姐姐葉悅。”
　　“你說她？她怎么了？！”
　　桃桃嘆息著轉(zhuǎn)動輪椅走出屋子。天井里的水缸已然沉默，蓮花開得正好，花瓣挺立，像孔雀舞演員優(yōu)美動人的手掌。陽光從濕土和雨水里蒸騰起淡淡的腥甜味，哽咽著桃桃不均勻的呼吸。蔚藍緊張地追在桃桃的身后，他不敢猜測接下來的答案。
　　“她不讓我告訴你，可是我忍不住。蔚藍，姐姐去年出過車禍。”
　　“什么？！傷得很重嗎？”
　　“左腿骨折，倒是很快痊愈了。只是……”桃桃咬著下唇，眼睛望向院落外棲在梧桐樹上的小鳥，陽光很刺眼。
　　“只是怎么？！”
　　“汽車翻下公路，那里傾倒著廢玻璃渣。姐姐的身上被劃出許多傷疤，包括臉頰上。有一些傷口太深，疤痕再也祛除不了。”
　　梧桐樹上蟬聲如誦。
　　蔚藍軟軟地在青石水缸旁坐下，背靠冰涼繁復(fù)的花紋，視線里一片蒼白。他憶起葉悅小鹿一般美麗跳躍的眼神，憶起她穿著純白的長裙像一株高貴的廣玉蘭站在圖書館森然的書架間，憶起男生宿舍里永恒不變的關(guān)于校花葉悅的主題……他又憶起葉悅寫給自己的兩封信，開滿櫻花的明信片……那封信，對，自己的回信豈不是是雪上加霜？！他愴然問道：“什么時候的事情？”
　　“去年十月。”
　　蔚藍長舒一口氣，他寫信給葉悅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
　　“她的通訊方式?jīng)]有變吧？”
　　“沒變，只是，她出事以后害怕再跟以前的同學(xué)聯(lián)系，將名字改了。”
　　“改名字？”
　　“對?，F(xiàn)在她叫葉冉。她一直喜歡這個名字，以前姨媽幫她在電臺爭取到節(jié)目空擋時，她就用曉冉做藝名呢。”
　　十一
　　早春的山鄉(xiāng)乍暖還寒，新綠點點。蔚藍家后院的幾株野櫻桃已經(jīng)從寒冬中醒來，淡綠的枝葉間墜滿粉白細碎的花朵。蔚藍坐在樹下，偶爾有葉瓣落在肩頭。山風(fēng)的味道像一杯新茶，蔚藍在這種植物氣息中閉上了眼睛。
　　無論曉冉是誰你都會愛她嗎？是的。無論曉冉美麗或者丑陋，你還是愛她嗎？當然。蔚藍內(nèi)心的對答，如同一顆顆飽滿種子，落在腳下的春泥里。
　　……
　　蔚藍：“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你就是曉冉？”
　　葉悅：“你沒有問呀！”
　　蔚藍：“你真是多事，主持節(jié)目還換名字。”
　　葉悅：“你發(fā)表文章還換名字呢！”
　　……
　　一晨春曦，點燃滿山櫻花。
　　山腳下，兩個孩子背對著背說話。
　　一只小巧的蝴蝶穿著斑斕的衣裳吻在女孩黑藍的長發(fā)上。男孩轉(zhuǎn)身，輕輕地撥開女孩用刻意覆在左臉上的頭發(fā)。暖暖地春光被風(fēng)吹碎，映在她的臉頰上。
　　文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