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溫柔的他


　　實驗班摸底考試成績出來后，唐顏就跑去找滕正鐸說數(shù)學(xué)的最后一道題，抱怨道：“可惜我當(dāng)時看錯了題目，不然第一名肯定不會是你們?nèi)械摹?rdquo;
　　滕正鐸笑了笑說：“一中的成績向來是比其他的好些。”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是微瞇著的。
　　高一實驗班的學(xué)生大多是一中升上來的，三中來的就只有滕正鐸跟沈笑笑兩個。
　　坐在滕正鐸后面的沈笑笑不樂意了，她拉起滕正鐸就跑，把唐顏晾在了原地。
　　她在走廊上伸手指著滕正鐸：“要討好唐顏也行，但不要丟我們?nèi)械哪槪?rdquo;
　　滕正鐸哭笑不得，開口解釋：“我……”
　　沈笑笑馬上打斷：“你沒有，但唐顏整天都說一中怎么怎么，你不能附和她。”
　　“你……”
　　沈笑笑打斷滕正鐸：“我們還沒發(fā)校服，那天我穿了這條綠色的裙子，唐顏問我哪買的，我說買不到，這個是我自己改的，不過有原款。你知道她怎么說，說什么三中的家伙就知道裝，說什么只顧著打扮，書都讀不好。她還說如果不是一中的誰誰誰考試失誤，實驗班就被他們包了，輪不到其他學(xué)校的！”
　　“可……”
　　沈笑笑說：“我知道，要心胸寬廣嘛，可我就是小氣??！我說你這性子真像我爸，搞不好我們倆出生時醫(yī)院弄錯了。”
　　滕正鐸看著沈笑笑，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說的對方都已經(jīng)說了，一時無言以對。他以前見過沈笑笑的爸爸，很瘦，戴眼鏡，有點輕微的謝頂，總穿著一套看起來年代久遠(yuǎn)的格紋西裝，含著胸，老實懦弱。
　　滕正鐸知道這裙子是沈笑笑花了半年積蓄買回來自己改的。而她的畢生宏愿就是當(dāng)個服裝設(shè)計師，找個機會把全中國能把人丑哭的校服都改了！
　　“今天唐顏不敢跟我說話了！我隨便考考就比她強！”沈笑笑轉(zhuǎn)身背靠著欄桿，清爽的秋風(fēng)吹起了她的綠色裙擺，飄揚得像是一面驕傲的旗幟。
　　很少有人能將綠色的衣服穿得好看，除了沈笑笑。她穿起這綠色的裙子像是披著綠色的溪流，一片生機勃勃。
　　她這次考試拿了第一名，滕正鐸是第二。
　　看著沈笑笑那得意的樣子，滕正鐸忍不住笑了。
　　他的皮膚很白，發(fā)絲細(xì)軟，身形修長，溫柔的氣質(zhì)和利落的沈笑笑截然不同。



　　2
　　消失在這世界


　　9月30號的太陽，像是為了彰顯這剛開始的高中生活是那樣熱烈。
　　沈笑笑沒想到會在教室門口見到她的爸爸。
　　她爸拿著賣房合同，大聲對她吼道：“你給我簽了！”
　　他一直整整齊齊的頭發(fā)現(xiàn)在亂糟糟的，眼睛里都是血絲，汗水和暴起的青筋凸顯在他極瘦的額頭上，像是一個盤了藤蔓的骷髏頭。
　　猙獰、兇戾、陰抑、恐怖，全都出現(xiàn)在了那張臉上。
　　沈笑笑的媽媽在旁邊，拼命拉著他，但拉不住。
　　沈笑笑的爸爸之前說找到了一條發(fā)財?shù)穆?，在外面借了高利貸去賭，現(xiàn)在追債的來了。他家的房子寫的是沈笑笑的名字，所以他來找沈笑笑簽字。
　　沈笑笑的爸爸催了幾次見她沒反應(yīng)，猛地從口袋里掏出了刀子，大叫道：“不想簽是吧？和你媽一樣想我欠錢身敗名裂是不是？今天你不簽我捅死你們母女倆，然后回家一把火把房子統(tǒng)統(tǒng)燒了！我沒有，你們也別想拿在手里！”
　　這嚇倒了所有的人。
　　滕正鐸悄悄攔在了沈笑笑身前說：“沈叔叔，你冷靜一下，我們好好說，我是正鐸，你認(rèn)得我的，我去你家吃過飯。笑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呢，你好好說，好好說。”
　　幸好趕來的班主任和校長還有學(xué)校的警衛(wèi)，將沈笑笑的爸爸勸了回去。
　　這天下午響了一聲悶雷，滿天的烈日被烏云遮蓋，下起了傾盆大雨。泥土混著雨水的氣息，彌漫了整個學(xué)校，無孔不入。
　　沈笑笑的世界天翻地覆，如同世界末日。
　　一整個下午滕正鐸都無心上課，時不時看向沈笑笑。
　　沈笑笑卻全無反應(yīng)，倒是教室里幾乎所有響著的嘈雜聲，都在討論她的事情。
　　而在沈笑笑耳中，那些聲音被無限放大，如同外面的滾滾驚雷。
　　放學(xué)時她迅速拎起書包就走，跑進(jìn)了暴雨中，就像是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3
　　你會幫我回去嗎？


　　整個十月，沈笑笑只記得兩件事：自己被調(diào)到了最后一排，還有，學(xué)校的話劇，唐顏演了皇后，而她演了一個被絞死的侍女。
　　沈笑笑一直忘不了爸爸那天的咆哮，她雖然經(jīng)常拿他打趣，卻從沒有看不起他。她一直覺得，爸爸雖然規(guī)矩而怯懦，但也溫柔又細(xì)致，包容她的輕浮。
　　可是突然之間，一切都不再像從前了。
　　滕正鐸沒有表演，但他是最早來到劇院的人，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座位上，一直盯著臺上的那個小侍女。沈笑笑很早之前就報名了表演話劇，那時還狂妄地攬下所有人的戲服的任務(wù)。
　　沈笑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在下方攢動的人頭和稀疏的空椅子上，她什么都沒有看到。
　　他知道她什么都沒有看到。
　　沈笑笑的成績在班上掉到了末尾，所以滕正鐸成了第一，唐顏第二，唐顏經(jīng)常來找滕正鐸說試卷和題目的事，仍說著一中怎么怎么樣。
　　可沈笑笑再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
　　那天滕正鐸在日記上寫：我感覺我在幫她守著第一名的位置。
　　然后他心里一陣劇烈的絞痛。
　　他急忙抬起頭，露出微笑，舒緩心情。
　　十一月一開始霧很大，沈笑笑的媽媽一手拿著行李，一手牽著她，走向新租的家。
　　沈笑笑注意到了媽媽身上的衣裳，那是幾年前買的黑色薄風(fēng)衣。
　　沈笑笑發(fā)現(xiàn)，她關(guān)心服裝，有過許多不切實際的夢想，卻居然從來沒有注意過媽媽的衣服，這件風(fēng)衣很不合身，顏色也不襯媽媽的皮膚。
　　新租的地方?jīng)]有電梯，一樓入口處的樓梯道很矮，外面的陽光照過來，能被遮去一半。
　　沈笑笑走進(jìn)去的時候有一種要碰到頭的錯覺。
　　她把最愛的那條綠色的裙子掛在了新房間的墻上，覺得像是放下了什么。這樣的夢想，還要來干什么呢，跟現(xiàn)實根本不一樣，她對自己說。
　　掛好衣服后沈笑笑跟媽媽說：“我以后會幫你忙的。”
　　“沒事，你就像以前那樣就好了。你功課有些落下了，在這里清靜些，你多趕上，其他的我來弄就好了。”媽媽說著摸了摸她的腦袋，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像窗外的大霧一般，模糊不清。
　　放學(xué)的時候，滕正鐸等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個街道口。
　　自從九月以來，沈笑笑沒有跟他說過話，這一個多月來，他一直偷偷跟在沈笑笑的身后，和她一起走過回家的路。
　　他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沒有辦法給她一個家，我就盡量在路上保護(hù)她。
　　但這天滕正鐸在街道口等了很久，早過了平常沈笑笑到這里的時間，可她沒有來。
　　滕正鐸正張望時，沈笑笑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說：“我搬家了，不走這條路了，你還要送我嗎？”
　　他迅速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沈笑笑，條件反射地微笑了起來。
　　沈笑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本來想嚇一嚇?biāo)?，誰知道他的反應(yīng)這樣奇怪。
　　把一直以來的夢想放下之后，沈笑笑覺得心情輕松了不少。放學(xué)后她走了一段路，發(fā)現(xiàn)身后沒有了那個鬼鬼祟祟還以為她沒有發(fā)現(xiàn)的滕正鐸，于是她折了回來。而之前，某些煩躁的時候，她還會故意走得很快，那樣滕正鐸就跟不上了。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一直走到了沈笑笑她家的樓梯口。
　　沈笑笑這次走得很慢，很慢很慢。
　　滕正鐸覺得這一天傍晚，像是和她完成了一場神圣而隆重的儀式。
　　沈笑笑也同樣覺得。
　　只是，他們誰也沒有說。
　　滕正鐸開口說：“我在第一名站得太久了。”
　　沈笑笑笑了起來，說：“你會幫我回去嗎？”
　　他微笑了起來，這一次的微笑中有陽光，能驅(qū)散霧霾。



　　4
　　兵敗如山倒


　　沈笑笑一下課就和滕正鐸湊在一起，說之前課本上的東西，或是練習(xí)題。滕正鐸幾乎想把所有的知識一股腦全塞她腦袋里。
　　她明顯能看到，走過來找滕正鐸聊天的唐顏臉上有驚訝的神色。這讓她有些得意和復(fù)仇的快感，她就是個小氣的人。
　　自從沈笑笑的事情發(fā)生后，唐顏臉上的笑容每天都像旺仔的商標(biāo)一樣，從來不為天氣所干擾，說話的聲音也高了幾個八度。
　　而沈笑笑在學(xué)校里幾乎再也不說話，她總是豎著耳朵聽別人說什么。她總是覺得大家都在談?wù)撍?，但都是關(guān)于她家的事。
　　一旦有“爸爸”這個詞從別人的嘴里吐出來的時候，她的心臟都會“怦”地一跳。
　　那個詞對她而言，就像是從怪獸嘴里吐出的熔巖，會毀滅地球，會帶來世界末日。
　　所以現(xiàn)在，沈笑笑很喜歡看到唐顏吃癟的樣子。
　　十一月飄了一兩場雪，而沈笑笑像是暴雪中的斗士。
　　這名斗士戰(zhàn)敗在期中考試的時候，她剛在數(shù)學(xué)試卷上寫上第三道選擇題，信心滿滿，認(rèn)為這一定是個對的答案。舅舅突然跑到了教室門外叫她。
　　“你媽出事了。”舅舅的額頭上、臉上滿是汗，沾著灰塵。
　　之后沈笑笑再回想起那一天和滕正鐸那無言的儀式，想起那些感動，想起那些干勁，只覺得，一切都是個笑話。
　　整個世界都是個笑話。
　　沈笑笑的媽媽在下班走樓梯時低血壓暈眩，摔下樓梯時昏迷，等到被送醫(yī)院時，已失血過多，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所以舅舅跑去叫她。
　　還好，沈笑笑的媽媽挺了過來，渡過了生命危險。然后就在她想著把媽媽身體調(diào)理好一點的時候，媽媽被查出了乳腺腫瘤，惡性的，要進(jìn)行切除手術(shù)。
　　沈笑笑整個人都蒙了。
　　因為守在媽媽病房里，期中考試她全交了白卷。她向老師解釋了媽媽的病情，而從此以后，在教室里，她的敏感詞匯除了爸爸之外，又多了一個。
　　她怕同學(xué)們那些同情的眼光，怕別人的大笑聲，怕老師提起考試。她覺得所有的這一切就像是一把燒紅的刀，就像切奶酪一樣，輕易就能把她剖成兩半，把她所有的困境都展示出來，擺在別人面前，任人觀賞，戲謔，嘲笑。
　　她感覺到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能讓她的情緒爆發(fā)。
　　她怕別人的一個動作，怕別人的一個眼神，怕別人提起所有跟她有關(guān)的事情。
　　她再也不想面對任何人，也不跟滕正鐸說話，放學(xué)時飛快地跑，繞別的路回家。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那場神圣的儀式，也能成為她的陰影，讓她恐懼、痛苦、卑怯。
　　她終于知道父親為什么會改變，原來人是能忘掉原來的自己的。
　　某天晚上，沈笑笑看見手術(shù)后的媽媽在夜里對著鏡子哭泣。沈笑笑想，媽媽大概也改變了，她可能會覺得自己像一個怪物。
　　想到這里，沈笑笑在床上把身體蜷得更緊，但仍無法睡著。她總是覺得很冷，無論蓋多少被子都無法改善。她經(jīng)常會覺得痛苦，然后惡心干嘔。
　　兵敗如山倒，大概就是在說她現(xiàn)在的樣子。



　　5
　　她瘋了


　　曾經(jīng)的沈笑笑死去了，就在那個有著熾烈太陽的下午，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每天都自己一個人，害怕和別人在一起，害怕和別人說話。
　　那種恐懼感是，仿佛所有人一接近她，就會知道所有關(guān)于她的事情。而一旦有人想要和她說話，就是想套她的話，然后再嘲笑她，嘲笑她的爸爸媽媽，嘲笑她的家庭。
　　沈笑笑都不知道，從前的自己為什么會那樣放肆地活著？她覺得一定是從前的自己害的，惹來的報應(yīng)，所以爸爸才會想要燒房子，所以她媽媽才會遭罪，欠了一大筆錢。她覺得就是因為從前的自己，媽媽才會變成一個殘缺的、不男不女的怪物。以后再也沒有男人會看上媽媽，不會有人喜歡她。
　　沈笑笑連自己也恨上了。
　　老師說要交錢買學(xué)習(xí)材料，沈笑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連173塊錢都交不上去。
　　她覺得就是因為自己以前那么放肆，所以現(xiàn)在才這么窮。
　　班主任在講臺上說：“期末考試有些同學(xué)要特別注意，因為下學(xué)期我們會重新分配班上的同學(xué)，有些人可能會上不了實驗班了。”
　　沈笑笑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覺得自己哪條神經(jīng)被觸動了，她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樣，大聲喊：“你說誰呢？”
　　老師看了她一眼說：“我能理解你，沈笑笑，但是你不能這樣胡亂說話，會影響別的同學(xué)。”
　　于是沈笑笑坐回桌上，開始趴著哭。
　　她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么會那樣做。她覺得自己好像生病了，但似乎又不是。
　　終于，放學(xué)時滕正鐸在校門口把她堵住了。
　　他最后一節(jié)課沒有上，一直在校門口等著。
　　滕正鐸把她帶到了旁邊安靜一點的地方，一直跟她說話。
　　他覺得她不應(yīng)該這樣。
　　他覺得她應(yīng)該在銀河中暢游，而不能被拋到深淵下，在這個世界里消失不見。
　　昨晚他就在日記上寫下：我要讓她站起來。
　　在滕正鐸說了很多之后，沈笑笑終于開始說話了，但她說的話前言不搭后語。她手舞足蹈，狀若瘋癲，大聲對滕正鐸咆哮：“你為什么對我翻白眼？為什么？你已經(jīng)和他們是一伙的了，對不對？”
　　滕正鐸愣住了，他只是在給沈笑笑重復(fù)“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之類的話，根本沒有翻什么白眼。
　　但是沈笑笑根本不聽他的解釋，繼續(xù)大叫著：“對，就是你！整天和唐顏說悄悄話，又對我翻白眼！那次你騙我認(rèn)真讀書，就是和她約好的，要看我的笑話！”
　　“我恨死你了！”沈笑笑大吼著，迅速跑開了。
　　她一邊跑一邊罵：“滕正鐸！我恨死你了，你不得好死！”
　　滕正鐸愣在了原地，心口一陣絞痛。他這輩子從小到大都沒翻過白眼，現(xiàn)在倒是有些想翻。
　　他看著沈笑笑的背影，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她瘋了。



　　6
　　依靠


　　沈笑笑回到家的時候愣住了，因為她看到滕正鐸站在她家的樓梯道入口處。
　　樓梯道的頂果然很矮，只比滕正鐸高上那么一點點。因為滕正鐸擋在那里，夕陽連樓梯道的一半都沒照到，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滕正鐸昨天晚上在他的日子本上寫：我要讓她站起來。不管多艱難，我絕對不會放棄。
　　所以他沒有放棄，即使她似乎已經(jīng)瘋了。
　　即使沈笑笑跑得再快，也跑不過叫了的士的滕正鐸。
　　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堵墻，擋住了她的去路，他似乎在用身體跟她說，你得回頭！
　　但事實上，滕正鐸的語言無比溫柔，他輕輕地說：“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你很久沒有跟我說過話了。如果你會誤會我翻白眼，我甚至可以蒙上我的眼睛。”
　　沈笑笑安靜了下來。
　　她找了一個角落，和滕正鐸坐在一起。她說她最近很害怕。她說她總覺得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老師都在說她壞話，沖她翻白眼，鄙夷她。她說她每次回到家，睡覺時，安靜下來時，都能看到所有的同學(xué)圍著她，詛咒她，吐她口水。
　　她說她把手上的世界綠化志愿者的手環(huán)也摘了，因為她都能聽見那手環(huán)在嘲笑她，連自己都過不好，還說什么綠化世界。
　　她說了很多，流了很多淚。
　　滕正鐸靜靜地聽著，漸漸皺起了眉，沈笑笑說的那些都是她的幻覺。
　　他沉默了很久之后，問她說：“以前唐顏也不喜歡你，你害怕她嗎？”
　　“不害怕，我覺得她很弱智。”沈笑笑咬咬牙回答道。
　　“如果你像從前一樣堅強，你就不會害怕別人不喜歡你了。問題的關(guān)鍵不是他們，而是你。”
　　沈笑笑愣了一下，然后不屑地撇嘴笑了：“所以我要變得更堅強，上帝關(guān)上了一扇門，但會為我們開一扇窗，是這樣嗎？”
　　她不屑于這種陳詞濫調(diào)。
　　可是滕正鐸搖了搖頭：“不是的，上帝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時，還會用門夾你的腦袋。所以我們要努力，不要被門夾了腦袋，要走到正確的路上去，不要被那些痛苦打敗。”
　　沈笑笑愣住了，然后她忍不住笑道：“哪還有這種說法的！”
　　滕正鐸看著她的笑容，覺得自己像是在撒哈拉干旱了億萬年的枯尸，終于等到了一滴甘露。
　　他看著沈笑笑，說：“其實，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沈笑笑猛地抬頭盯著滕正鐸，像是從來都不認(rèn)識他一樣。
　　他頭發(fā)細(xì)軟，穿著普通的校服，目光溫柔，笑容恬淡，跟從前沒有任何兩樣。
　　可是這一刻，沈笑笑有些懷疑，為什么他能輕易看穿她的心底？
　　沈笑笑似乎突然有了個什么依靠，眼淚緩緩地流了下來，迎著夕陽的余暉，洗盡心里的污垢塵埃。



　　7
　　另一條路


　　沈笑笑回家后想了很多。
　　她得選擇是繼續(xù)這樣下去，還是走上另一條路。
　　然后沈笑笑終于翻開了書本，想看看之前那里面讓她恐懼不安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還有，練習(xí)題冊還是得買。
　　沈笑笑去客廳倒水時，媽媽突然抬頭盯著她，眼睛像發(fā)出了光芒。她擔(dān)心又期待地對沈笑笑說：“笑笑，你今天挺開心的??？”
　　“還行吧。”沈笑笑學(xué)著滕正鐸的樣子，微笑著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媽媽說著，身體里枯萎的生機，突然像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出來。沈笑笑有些看呆了，咬著嘴唇，努力忍著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她想起，如果那些晚上，媽媽偷偷流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每天的陰郁呢？
　　上學(xué)的時候，沈笑笑去找了唐顏。
　　沈笑笑對她說：“你喜歡我那條綠色的裙子不是嗎？我可以把它賣給你。”
　　“什么？”唐顏一臉不相信地問。
　　沈笑笑重復(fù)了一次之后，唐顏突然罵道：“你神經(jīng)病??！誰會要你穿過的衣服啊，你是不是窮瘋了？”
　　沈笑笑臉上的笑容一窒，她曾以為自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滕正鐸聽到了唐顏的話，十分擔(dān)心地將沈笑笑拉到角落問：“怎么了？”
　　“就是沒錢買練習(xí)冊啊……”沈笑笑說。
　　家里雖然最近比較困難，但練習(xí)冊還是要買的。她想得很清楚，學(xué)習(xí)一定要好，以后只能考最好的、最省錢的學(xué)校。
　　“我?guī)湍阗I。”滕正鐸說。
　　沈笑笑笑了：“你還能幫我一輩子啊？”
　　有那么一瞬間滕正鐸想說點什么，但是最終他沒有。
　　“放心吧，總會有辦法的。”沈笑笑說。
　　兩天后，唐顏在又教室里大罵沈笑笑，因為她放在書桌里的衣服被人剪成了碎片。她認(rèn)為是沈笑笑在報復(fù)她，即使沒有證據(jù)。
　　沈笑笑沒有爭吵，沒有回罵。她一直很安靜，老師調(diào)和時，她也只說了一句話：“我有很多事要忙，家里的，學(xué)習(xí)上的，我想我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也沒有必要去計較和她的那點事。”
　　她恨唐顏一再用那么丟臉的話，那么大聲地罵她。但是比起生活，唐顏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天晚上，沈笑笑在昏黃的燈光下讀《老人與?！?。
　　她輕輕地一字一句地念著：人可以被毀滅，但不會被打敗。
　　她向滕正鐸借練習(xí)冊，把那上面的題目全部抄下來。她說：“抄那些人出的題，會讓我提高得更快，了解他們的思路。”
　　滕正鐸偶爾也問她抄到了哪，幫著她抄幾頁。他說：“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提高了去。”
　　沈笑笑睡得很少，做的事情很多，她去舅舅朋友家的面館里幫工，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還行，起碼比媽媽能撐，可能是年輕的關(guān)系。
　　滕正鐸發(fā)現(xiàn)沈笑笑在那面館里工作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二月的事了，他只是偶然路過那里。
　　“在這里工作啊，忙得腳打后腦勺的，特別是飯點的時候，老板都說要請臨時工了。”沈笑笑有些抱怨，“不跟你聊了，我要去端菜。”
　　但再怎么抱怨，她都覺得，現(xiàn)在比之前整個人崩潰的日子好。
　　第二天滕正鐸出現(xiàn)在了面館里，成了店里的鐘點工，專門洗碗。
　　那天晚上，滕正鐸想起忘了拿練習(xí)冊給沈笑笑，急忙給她送了過去。
　　他看到沈笑笑搬了小板凳，坐在昏黃的路燈下做習(xí)題，讀書。
　　“怎么在這？”他驚訝地問。
　　“居然被你發(fā)現(xiàn)了。”沈笑笑說道，“你不要跟別人說。”
　　她晚上都在路燈下學(xué)習(xí)、看書，這樣家里可以不開燈，省下一些錢。她之前覺得沒什么，除了現(xiàn)在，被滕正鐸發(fā)現(xiàn)的時候。
　　滕正鐸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答應(yīng)的，給了她練習(xí)冊之后，就渾渾噩噩地折了回去。
　　但走了一半又覺得不對勁，他又倒了回來。
　　他看到沈笑笑坐在板凳上，伏在路燈下哭。
　　她本來是個驕傲的人，怎么可能被同學(xué)發(fā)現(xiàn)后還若無其事？她怎么可能幾個月之間突然堅強到這樣？
　　沈笑笑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抬起了滿是眼淚的臉，正好看到滕正鐸。
　　時間似乎在兩人之間停止了。
　　好一陣，沈笑笑才開口說道：“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很累，很難受，很痛苦。但沒關(guān)系，比之前好，我能撐過去的。”
　　滕正鐸動了動嘴唇，臉上有些動容。



　　8
　　整個世界無盡芬芳


　　“你知道普魯斯特嗎？”滕正鐸忽然說，“法國作家，十歲時哮喘，身體不好，從沒有像樣的工作，花了二十年寫一本書，卻賣不出去，自己墊錢出版，可幾乎沒有人讀。但他最后也是和莎士比亞一樣偉大的作家。不管怎么樣，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回首審視從前所有痛苦的時光，覺得痛苦的日子才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因為那些日子塑造了他。”
　　“二十年啊，賣不出去，沒有人讀，竟然還寫，他不會干點別的??？為什么老寫書？就那么愛寫書？那么愛……”沈笑笑說。
　　“對了！”她說著，突然跳了起來，拔腿就跑，把滕正鐸嚇了一跳。
　　他再見到沈笑笑時，是在教室里。她穿著校服。她把校服裁剪得更修身，褲子收了腳，成了現(xiàn)在流行的復(fù)古樣式，還給褲子口袋加了花邊，看起來漂亮極了，班上不少女孩已經(jīng)開始圍著她打聽怎么弄的。
　　沈笑笑表示，可以量身改造，不違反校規(guī)，又可以更漂亮，只收一點點錢。她推銷時的神情，有一點點狡黠。
　　于是改版校服風(fēng)潮開始流行，還風(fēng)靡到別的學(xué)校，某種程度上，沈笑笑也算實現(xiàn)了當(dāng)初的夢想。漸漸地，校服之外的衣物也有人拿來給她改了。
　　沈笑笑說這還要感謝普魯斯特，對此滕正鐸只能說個“服”字。
　　唐顏也來找沈笑笑改衣服，是圣誕節(jié)的戲服，對她來說有些長，沈笑笑滿口答應(yīng)了。
　　圣誕節(jié)那天，滕正鐸送了沈笑笑一個雪糕，他想她應(yīng)該很久沒吃過這種“奢侈”的零食。
　　沒有人知道，買雪糕之前，他曾在超市的巧克力柜臺前站了半個小時，站成了風(fēng)景。
　　沈笑笑和他去看學(xué)校的戲劇表演，唐顏演得很好，只是表演到一半的時候，她的裙子背部突然裂開，臺下的人暴笑了起來。
　　沈笑笑皺眉說：“還好她只是讓我改裙擺，不然我的手藝可要被毀了。”
　　停了一下，她突然又露出一個笑容，說：“她這大概是壞事做得太多的報應(yīng)吧。”
　　那笑容有些詭異。
　　一月份，整個城市的冰雪漸漸開始消融。期末考試時，滕正鐸牢不可破的第一名被打破，和再次上來的沈笑笑并列第一。
　　沈笑笑有些疑惑，對他說：“我總覺得你應(yīng)該能考得比我好。”
　　滕正鐸笑了，這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控制自己的成績，還能猜到她能考多少分？
　　但不論怎么樣，沈笑笑被踢出實驗班的危機解除了。
　　滕正鐸在面館結(jié)算鐘點工工資的那一天，把所有的錢給了沈笑笑，他說：“感謝有你，我才能來體驗一下工作的感覺。”
　　“這可不行！”沈笑笑嚇了一跳。
　　“如果你不拿，我會生氣的。”滕正鐸很認(rèn)真地說，“而且就是感謝，沒有別的意思。”
　　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嗎？
　　這問題大概只有面館里熱騰騰的面條，洗得干干凈凈的翠綠生菜，還有潔白無瑕的瓷碗知道。
　　兩個年輕人在它們身上灌注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情緒。
　　那所有的美好都彌漫在冬天的面館里，隨著店員老板的吆喝聲，沾染在滿臉笑容的顧客們厚厚的外套上，讓整個世界都無盡芬芳。



　　9
　　最痛苦的一年


　　高一的第一年，大概是沈笑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年。
　　這一年終于結(jié)束，媽媽可以去做一些工作了，沈笑笑的副職創(chuàng)收了，遠(yuǎn)近聞名。大家都知道實驗班有個天才設(shè)計師美少女，她家里的變故偶爾也像傳奇一樣被人傳頌。
　　沈笑笑還是會在夜里偷偷地哭，還是會覺得累。
　　但那不重要，她對自己說。
　　高二時學(xué)校參加全國奧林匹克競賽，他們年級的參賽人選在她和滕正鐸之間。
　　沈笑笑告訴自己，一定得是她，一定得是！
　　因為她更需要在那里得到好的成績。
　　那天老師問滕正鐸說：“你不想去參加？身體不好？”
　　老師覺得有些可惜，滕正鐸理科比沈笑笑好些，而且解題思路他更喜歡。
　　滕正鐸有些意外，正準(zhǔn)備告訴老師這個事情，沒想到老師卻知道了。
　　他點了點頭，說：“是的。”
　　在競賽開始的前些天，沈笑笑打電話給滕正鐸，問他有一道題能不能解。
　　滕正鐸說完了之后，沈笑笑有些奇怪地說：“我真覺得你讀書應(yīng)該比我強才對，可是你總是考不過我。”
　　滕正鐸只是笑。
　　然后沈笑笑也確實不負(fù)眾望，拿到了不錯的成績。
　　但她不知道，那天晚上掛電話后，滕正鐸坐在房間的書桌前，微笑著用鋼筆在日記本上寫：自問可以贏你，但是喜歡輸給你。
　　他想，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告白。
　　準(zhǔn)備上高三的那個假期，沈笑笑問滕正鐸：“你準(zhǔn)備上哪個學(xué)校？”
　　“不告訴你，你呢？”滕正鐸回答。
　　“你不會是準(zhǔn)備和我上一個學(xué)校吧？”
　　“是??！”滕正鐸笑得很輕松得意，讓人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你別想干把我的志愿表抄一份那么俗的事啊……”
　　“你放心，我不會的。”
　　沈笑笑突然覺得似乎有些失望。
　　而真正讓她抓狂的是，整個高三她都不知道滕正鐸的志愿填的是什么，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直到她確定了學(xué)校，他也不愿意對她透露。
　　這讓沈笑笑憤怒、不安、急躁，她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地看清過滕正鐸。他一直陪著她，守護(hù)著她，幾乎成了她生命中最亮的明燈，但又飄忽不定，讓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去大學(xué)的那天，滕正鐸去送她，在入站口告別時，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真不是去了我的學(xué)校？”
　　滕正鐸搖搖頭。
　　沈笑笑覺得自己有些失控，像回到了高一那年。
　　她盯著滕正鐸，用最惡毒的語氣說：“你喜歡我嗎？你最好不要喜歡我！我干過很多壞事，唐顏的裙子是我故意改得容易撕壞的。還有奧林匹克的事，也是我主動和老師說你不想去參加的，我不是你想的那么好的人！”
　　“我知道。”滕正鐸說。
　　沈笑笑無言以對，她其實曾經(jīng)后悔過。但就像這三年來，她覺得很累，有些痛苦，可她知道自己必須得那么做。
　　“你大概是后悔了，所以才對我說這樣的話。”滕正鐸說，“可是你不應(yīng)該跟我說這樣的話，你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把自己變得很好很好，非常好。”
　　“就能配得上你了嗎？對不起，我還不夠好。”沈笑笑突然流下了眼淚。
　　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有些卑微，可是她愿意這樣卑微。
　　她說：“你會等我嗎？”
　　滕正鐸微笑了起來，那笑容仿佛是無比堅定的、肯定的回答。
　　他成了以后沈笑笑記憶中永恒的風(fēng)景，那風(fēng)景里有一座燈塔，照明了她的人生之路。
　　大一那年，沈笑笑把自己變得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因為有個穿著白色襯衣，發(fā)絲細(xì)軟，有著高超微笑技能的男生在等她，所以她能忍受寂寞和孤單，能忍受恐懼和痛苦。
　　但回家的時候，沈笑笑沒能聯(lián)系到滕正鐸。
　　大二那年，沈笑笑覺得自己足夠好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所以她回家時，直接找去了滕正鐸的家。
　　然后滕正鐸的媽媽告訴她：“他去世了。”
　　“什么！”沈笑笑覺得自己快瘋了，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她不知道該不該哭，不知道是該道歉，還是該安慰滕媽媽。
　　“前年的冬天。他沒能撐過那個寒冬。他身體一直不好，但讓我們不要跟別人說。”滕正鐸媽媽說著便紅了眼眶，“你現(xiàn)在可真漂亮，他之前也經(jīng)常說起你。”
　　滕正鐸媽媽說，滕正鐸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心臟先天有問題，醫(yī)生說他活不過十六歲，讓他要記得微微地笑，不要太興奮，也不要憤怒、難過或者悲傷，不要做劇烈運動。從此之后，他似乎就一直在臉上掛著微笑，再沒有別的表情。
　　直至那個寒冬，他的生命停止了。
　　沈笑笑終于控制不住，“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滕正鐸的媽媽看著她，忍淚笑著說：“他說你有一天會來的……他說謝謝你多給了他……兩年的生命……”
　　“他有留下什么嗎？”沈笑笑哭著說。
　　“有這個，給你的。”滕媽媽拿了一個播放器給她。
　　滕正鐸離開前，交代過不要讓沈笑笑看到他的日記。
　　乳白色的紙張上，有規(guī)矩的一行行間隔，那是他的每一天，他的生命在日記本上隨著鋼筆字蔓延，直至永遠(yuǎn)。
　　那上面寫著：最動人的時光，不必地老天荒，就能留在我的生命里，自此念念不忘。
　　沈笑笑很猶豫，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打開那里面的東西，大概是音頻，大概是他對她說的話。
　　現(xiàn)在想起來，以前的那些事其實十分明顯，可是她為什么看不見？
　　現(xiàn)在她有什么臉來面對他想說的話？
　　沈笑笑很掙扎。
　　可她又不想留下遺憾。
　　她猶豫了幾夜之后，終于拿來耳機，打開了播放器。
　　但那里面沒有滕正鐸的聲音，沒有他的任何信息。
　　那里只有音樂，有哪個歌手在唱：活得精彩，結(jié)尾切勿流眼淚。來，讓我詩歌班里悄然沉睡，這是自然程序……
　　最后居然是這樣的告別。
　　沈笑笑握緊了雙手，忍不住哭了：“你這算什么自然程序，你還這么年輕，你算什么活得精彩，你……”
　　然后她難過得再也說不下去。
　　他愛上了年輕時不夠好的她，把她變成了足夠好的人，留給她最好的記憶，甚至最后也不愿意留一些傷悲讓她緬懷。
　　他幾乎好得就像是，不能在這個世界上停留太久的人。



　　陌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