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陸利平
　　一棵倒下的樹，是金鳳樹。
　　這棵金鳳樹生長于村的中間位置，樹的北面是祠堂，南面是一口大池塘。樹的周邊有約二畝多的大埕，大埕是全村最大的廣場，過年過節(jié)，放映電影，甚至張家長李家短都在這里湊熱鬧。自然成了村里的文化中心。而中心的中心，是這棵金鳳樹，樹不是那么高，但樹蔭冠有近畝之地。長得茂盛，長得蔥郁，真正是遮天蔽日；開花時節(jié)，黃色的花兒尤其燦爛。成了大人的休憩地，小孩的樂園。
　　實際上，大人的休憩每天是短暫的，大概有兩個時段。早上約有十多分鐘時間，在家吃完早飯，來這里集中等待生產(chǎn)隊長布置工課。中午時間稍為長一些，農(nóng)村人少有午睡的習(xí)慣，或者說根本沒有時間午睡，中午從大田收工回家之后，各自要做飯，是泥土灶的，用山草當(dāng)燃料，熱效率少，況且?guī)缀趺考颐繎舳际谴箦伌蠖Φ?，所以做飯的時間自然很長。
　　人吃完之后，要喂豬雞，還要整理家務(wù)，這樣一個中午也就過去了。待社員重新集結(jié)到樹下時，差不多下午要開工了。但只要不是農(nóng)忙季節(jié)，還是有那么半小時左右的空閑時間的，這段時間，就是“新聞發(fā)布會”的時間。俗話說的“窮有窮開心”就是這么個意思，幾乎什么都可以在這里發(fā)布，“昨晚又有人偷了我家菜園地的一樅白菜”“阿拉叔家中的豬又偷吃了隔墻人家的豬食”“阿根嫂兩公婆又打架了，聽說是米缸里又沒有米了”……有說笑有嘆息有無可奈何的，這些新聞消磨了童年多少時光。
　　金鳳樹下樂園的真正主人是我們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童。如果說有大人在場時，我們還不大敢撒野，待大人們在隊長的“出工噢”聲中，離開之后，這金鳳樹下，真真正正地成為了我們的樂園。特別是在星期天，那種樂呀，直至帶到夜里做夢的時候踢翻了棉被。最常玩的游戲有抓特務(wù)，藏棋子，跳圈，玩陀螺；當(dāng)然，少不了上樹摸鳥蛋的。
　　如果是玩到父母收工回家還忘記進(jìn)家門，待父母來到這樹下時，手里必定多了一枝竹鞭子，我們稱之為“竹仔魚”，只要一鞭打在腳腿上，必定會出現(xiàn)一條血紅的鞭痕，那個痛呀，想想，還有點驚驚的。
　　可是，金鳳樹倒下了，那一年的七月，來了一場強臺風(fēng)。村里七十多歲老人說還沒見過這么強的臺風(fēng)。全村勞動力都到山塘上抗洪，那是村里唯一一個蓄水的大山塘，供全村一半以上農(nóng)田灌溉用水的，所以，每每有臺風(fēng)或大雨時，到山塘上抗洪成了一項首要任務(wù)。當(dāng)風(fēng)停雨歇之后，社員陸續(xù)回到這大埕時，忽然一陣更強的大風(fēng)呼嘯而過，瞬間，只聽“轟隆”一聲，金鳳樹連根拔起，倒下了。那個坑很寬的，但不太深，因為樹根腐朽的緣故。它像大地一個碩大的傷口，雖然傷在大地上，卻痛在鄉(xiāng)民心頭。
　　那一瞬間，竟引多人淚眼婆娑。
　　一棵樹存活百多年不易，從種下那一刻開始，既要防止小孩拔弄折斷，還要防止牲畜搗毀，當(dāng)然更要與風(fēng)刀霜劍時刻較量。肯定沒有人給它施肥沒有人給它除草，自生自長，與風(fēng)為伴與雨為伴與日為伴與夜為伴，不屈不撓，昂揚向上，長成參天大樹。
　　百多年，雖說在歷史的長河是一暖間，但在鄉(xiāng)村歷史中卻是漫長的。百多年前鄉(xiāng)村應(yīng)該是一個男人還盤著辮子的時代，隨著“咔嚓”一聲，剪掉辮子落地化為糞土，鄉(xiāng)村隨著浩蕩的潮流，見過刀光劍影，見過紅旗升起，見過喜慶的炮聲；當(dāng)然也見證貧窮更見證了由貧窮走向富裕的時光。
　　這百多年的老樹，原來錄下了鄉(xiāng)村厚重的歷史；是鄉(xiāng)脈所在更是鄉(xiāng)愁的寄托。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這金鳳樹下有人在乘涼，有人在玩耍，卻也是牛的棲息地，一個小小的洼地，下雨了積了水，牛喜歡在這里翻滾，于是有了牛的大小便；又下雨了，低洼地更大了，慢慢地，牛糞便直接與樹根接觸甚至又慢慢地覆蓋了樹根，而樹根在這強氨性與強酸性的侵蝕下，慢慢腐爛了，腐蝕到無人所知。根基不牢，焉能支撐得住這參天大樹??！
　　其實，早些年，也是一次強臺風(fēng)，便吹斷了一大樹杈，慢慢的，有人發(fā)覺樹葉掉落比往年多，有些甚至成了枯枝了，但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依然在享受著它帶給人的舒適，帶給鄉(xiāng)村的風(fēng)景。
　　最記憶的風(fēng)景是在金鳳樹下放電影。
　　鄉(xiāng)村幾乎沒有文化生活，放電影成了唯一的文化大餐，一聽說今晚有電影，男女老少早早地從自家拿來椅子希望占個好位置，連鄰近村的后生兄后生姐也來了，金鳳樹下一下人聲鼎沸。照例，小攤販賣甘草柑欖的，賣楊朵的；最是那浮油盾的攤前圍滿了小孩。一個油盾兩分錢，別不把兩分錢當(dāng)錢，在那時，誰家的小孩能得到大人給的兩分錢，也足以在同齡人面前炫耀半天的。我也曾經(jīng)有得到兩分錢，本不想花費這來之不易的兩分錢，但確實受不了油盾香氣的誘惑，于是下決心買了油盾，油盾是要蘸醬的。那個醬糊糊的，有點辣，又有點甜，很有味道。一般一個油盾蘸一次醬。但我一小口一小口地蘸上醬料，轉(zhuǎn)眼，小半碗醬料完了。我想攤主一定會不悅，要罵我。誰知，他好像不知道似的又舀上小半碗醬料，讓我蘸個滿足，其實，那是肚餓嘴饞呀。這成了我在金鳳樹下溫馨的記憶。
　　金鳳樹下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是過年。大人小孩都穿著新衣服，大人見面互道新正如意來年吉祥；小孩見面，比誰的壓歲錢多。金鳳樹下設(shè)有燈謎臺，還擺放一張乒乓球臺。這邊乒乓球比賽正激烈進(jìn)行；那邊，燈謎的擊鼓聲不時響起，又有人猜中了，盡管獎品是兩粒糖果（每粒一分錢），但謎臺還是圍了個水泄不通。春節(jié)的熱鬧從除夕到初二，有三天時間，這三天時間使人們將一年的熱情積蓄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泄。
　　金鳳樹倒下了，倒在它那扎根了百多年的土地上。或許，白天，陽光仍然朗朗，夜晚，星光仍然閃爍。只是歸來的鳥兒找不到家了，歸來的游子也看不到樹了。但每個人的記憶里總能找到自己很多日常生活與這金鳳樹有關(guān)或者在這金鳳樹下最溫馨的一幕。這是在金鳳樹倒下之后，人們才恍然大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