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家里的燈，是盆上的炭，是雪中的梅?！澳赣H在，家在。母親在，天地都在?！边@話說得真好，說到心坎上去了。
　　逢年過節(jié)的，便要回家去看看，母親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展露她的廚藝。我們一起去街上買菜，母親步履緩慢，氣喘不已，我便不準(zhǔn)她去，說自己去買回來便是。母親不肯，囁嚅著，就算陪我走走吧，你們回來一趟也不易。母親興致勃勃，我也只好依了她。母親真的老了，銀絲如雪，臉上阡陌交錯，再不是以前那個明眸皓齒，號稱“百靈鳥”的標(biāo)致美人了。
　　記得外公說過，母親曾經(jīng)到他工作的九江鐵路局呆過一段時間，因?yàn)樗矚g唱歌，聲音柔美宏亮，模樣標(biāo)致，很多人喜歡聽她唱歌，外號“小百靈”。當(dāng)時有位年輕的鐵路工直接跑到外公那里送了一匹花布給母親做新衣，并以此保媒，要迎娶母親。因?yàn)橥夤邪藗€子女，夭折了兩個，還有六個，全家都指望外公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家糊口。母親是老大，把她嫁出去了家里的經(jīng)濟(jì)也會寬裕些，在鐵路上還可以解決母親的工作，她的口糧就可以給弟妹們余下了。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許是天意，母親的命運(yùn)不在鐵道線上。她出嫁的當(dāng)晚就開始查戶口，到處鬧哄哄的，戴著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在每家每戶翻箱倒柜，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母親當(dāng)晚就被逼著回了老家。
　　母親雖出身貧寒，還是讀完了初中。她心靈手巧，幾歲就會織布，幫外婆照顧弟妹，操持家務(wù)，十六歲下放農(nóng)村，然后嫁在農(nóng)村。1979年回城，1980年安置在一個鎮(zhèn)企業(yè)辦的繡花廠工作。由此，我們姐弟仨也就隨了母親的戶口，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半邊戶。
　　母親成家之后，爺爺奶奶都相繼去世。姐姐出生都沒有爺爺奶奶的照顧了，父親又是獨(dú)子，母親要一邊上班一邊照顧我們姐弟仨。幸虧她勤勞聰慧，在單位繡花是一把好手，還會自己裁縫衣裳，掙得的工資總是最高，總算還能勉強(qiáng)度日。母親繡的鴛鴦戲水、孔雀開屏、荷塘月色、傲雪寒梅等等都是栩栩如生，讓人愛不釋手。尤其是梅花堪稱一絕，各種形態(tài)的梅花都能得心應(yīng)手繡出風(fēng)采；含苞欲放的，寒冬怒放的，早梅，冬梅，雪夾梅等等形態(tài)各異，風(fēng)骨萬千，讓人驚艷不已，在單位被號稱“一枝梅”。
　　母親喜愛梅花，總以梅的風(fēng)骨和精神告誡我們：做人要經(jīng)得起磨難，守得住寂寞，受得了委屈。為人要誠，做事要端，要有“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品行。記得有次母親很晚還沒回家，姐姐看我和弟弟挨餓便到外面去找吃的，那時誰家里都很窮，哪有吃的勻給我們？姐姐看到旁邊的菜地有幾顆大白菜，便拔了棵回來，想洗干凈了煮給我和弟弟吃。沒想到，白菜剛剛洗好還沒有下鍋，菜地屋里的主人就過來了，一把奪過姐姐手上的籃子掛在屋門口的桃樹上，氣勢洶洶地對我們說，“不許吃！等你們大人回來了給他們看看你們干的好事，街巴佬！”我們都嚇壞了，姐弟仨抱成一團(tuán)發(fā)抖。那時我們雖住在鄉(xiāng)下，卻沒有土地，都是靠母親的工資度日，父親一個人的土地少得可憐，便給了他的異姓兄弟去種。他就到很遠(yuǎn)的洞庭湖那邊做事去了，一年才回家一次。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喊我們是“街巴佬”，我們姐弟仨也時常被村里的小孩追打，因?yàn)槌煞植煌覀冏≡谶@里好像有點(diǎn)跟鄉(xiāng)村格格不入。母親回來后，在那人唾沫四濺、添油加醋的高聲控訴中一言不發(fā)，臉色鐵青。她搬了一架木樓梯過來，把姐姐吊起來綁在上面，又從家里拿了根皮帶出來，搬了根燒火凳把我和弟弟坐在一起，對面看著吊起來的姐姐。母親用皮帶狠狠地抽打姐姐，我和弟弟嚇得哇哇大哭。直到姐姐被打得皮開肉綻，哀嚎不已，那人才滿意地取下那籃子白菜，揚(yáng)長而去。母親把姐姐放下來，抱著我們姐弟仨放聲大哭。從此后，不管母親回家多么晚，我們都餓著肚子，從不會到別人地里去看一眼。那一年，姐姐還不到十歲，弟弟四歲。
　　母親有句口頭禪“各做各的人，各燒各的香”。盡管村里的人對我們另眼相看，她都不計(jì)較不放在心上。對村里的貧困戶、孤寡老人，她都會擠出口糧，給他們送去吃的。逢年過節(jié)的，給他們縫制新衣服送去。慢慢地，村里的人們都喜歡上了母親，不管男女老少也隨著村里的族譜開始親熱地喊她“滿娘”。
　　后來，我們都長大成家了，條件也慢慢好了。母親因?yàn)槎嗄甑牟賱?，一頭烏黑的青絲早已變成了白雪，身體也是每況愈下，小病不斷。但從來不會動不動就喊我們回去，總是悄悄地在家里熬藥，實(shí)在堅(jiān)持不住了才去醫(yī)院看看。家里不管是誰的生日，也不管你回不回來吃，她都要過來弄一桌子的飯菜擺好，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
　　母親姓曾，叫小梅，梅花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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