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豆南山下
發(fā)表時間:2017-06-23用戶:文字君閱讀:1767
篇一:種豆南山下
“種豆,種豆——!”
南山下的鳥兒又在聲聲呼喚了。
頭伏蕎麥二伏菜,但要種豆子那就太遲了,點(diǎn)豆種豆則必須在麥?zhǔn)蘸缶土ⅠR種下去,那樣豆子才能成熟,才能豐收。
我的家就在南山下的一條溝里,我們村子的身后,就是那座綿延一二十里巍巍然高聳入云的南山。就在南山腳下,村里分給了我家一片半畝大的坡地。麥?zhǔn)蘸?,我就請村里的瞎老表,趕上他的一犋牛,種下了一半綠豆,一半兒紅小豆。而村人在南山下的承包地里,則大多種的是黃豆、綠豆、紅小豆、蔓豆、三季豆、打豇豆等等,反正都是一些豆類植物,放眼望去,南山下的坡地里,各種豆類植物競相生長,那簡直是個豆類家族。
自從種下豆子后,我因?yàn)樵诔抢锩χ瑤缀跷吹轿业亩棺拥乩锶タ催^,真真正正種的是甩手莊稼,說不準(zhǔn)真應(yīng)了陶老先生的那兩句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了。
適逢雙休日,我便于星期五下下早早回了家。一回家,我就對女人說:“明日一早,咱倆就到南山下的豆子地里鋤草去!”。
女人穿著金黃底色點(diǎn)綴黑色花朵的長裙,還披著一頭長發(fā),四十歲的人了,風(fēng)韻仍不減當(dāng)年。她又極向往過城里人那種闊少婦的生活,因此平常日子絕口不提莊稼二字。偏我是個土命,我回鄉(xiāng)下蓋房子,讓一家人定居鄉(xiāng)下,她便十二分的不習(xí)慣?,F(xiàn)在又讓她一天到晚去地里種莊稼,她更是十分的膩煩,便恨恨的剜了我一眼,忸怩著不愿去。
作為男人,我必須給她上政治課,以糾正她對土地的偏見。我忍了又忍,終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好我的老伴哩,你以為你是誰呀?我一個律師,都能放下架子到地里種莊稼,這就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就不能去嗎?別忘了,咱的本質(zhì)還是農(nóng)民,你是我這個農(nóng)民的妻子,人常說跟上掌柜的當(dāng)娘子,跟下殺豬的翻腸子,你既然嫁給了我這個莊稼漢,首先就得學(xué)會種莊稼!”
妻抿嘴一笑說:“我說不過你,明早天一亮就跟你去行嗎?”
我連說:“好好!這才是我老程的婆娘!”
第二天凌晨,南山上晨霧籠罩,每一條溝壑里都蒸騰起一股股潮濕的淡藍(lán)色的煙云。我和女人早早起來,扒了兩口飯,便換上一身農(nóng)人裝束,一人扛一把鋤頭,就匆匆忙忙的向南山腳下進(jìn)發(fā)。走完了二里寬闊平坦的通村水泥路面,便拐進(jìn)了一條延伸進(jìn)莊稼地里的小徑。
鄉(xiāng)村小路旁的包谷林長得齊刷刷的,足足有一人多高,一個個長著牛牴角一樣粗壯的包谷棒子,人走在當(dāng)中,它們便仿佛是兩行列隊(duì)歡迎的士兵。但包谷葉上明晃晃的露水珠兒,卻時不時的跌落下來。打濕了衣裳,而腳下那條寬不盈尺的泥土路上,則長滿了車前子(俗稱豬耳朵葉)、酸酸草草、苦媽菜、蒲公英,以及許多叫不上名兒的野草閑花。腳踏在上面,如踩在草毯上一樣。早晨露水太重,每一片草葉花朵上都掛有一串晶亮的露珠,一路行去,仿佛是淌進(jìn)了一條小河,不但鞋襪濕透,就連半截褲腿也是濕淋淋的,貼在肌膚上一片冰涼。正行走著,一只野兔就利箭一般的從面前的小路上竄了過去,山溪那邊的一叢野刺梅下,便響起一片撲啦啦的振羽之聲,一只雄野雞就嘎嘎嘎地大叫起來。
走了兩三里晨露沾我衣的泥土路,終于上到了南山腳下我那片豆子地面前。抬眼一望,綠豆、紅小豆長得密密麻麻的,足有一二尺高,雖然并不是草盛豆苗稀,但地里的狗尾巴草、野人漢、拐骨針竟然長得比豆苗還高,而豆叢空隙里的野刺莧和雜草,更是稠密得如種下的一般??磥?,是不行的,得用手薅。女人見豆地里的草長成了那樣子,就心急得不行,完全丟掉了城里女人那種作派,挽起袖子,立即鉆進(jìn)豆地里拔起草來。我們倆人拔呀、拔呀,把一棵棵豆蔓從荒草的圍困中解放出來。露水,打濕了衣褲,汗水,浸滿了前胸后背,還火燒火燎的疼痛。但這一切都不算什么了,既然當(dāng)了農(nóng)夫,就得有吃苦的耐性,就得辛勤的勞作。而此時晨霧還未散盡,豆子地里一片潮濕,拔出草帶出泥,我和女人便滿身滿臉都是泥水點(diǎn)子。我指著妻子鼻尖上的泥說:“看你還臭美不?整天還想穿高跟鞋和裙子逛街哩”。女人則說:“誰讓我跟下你這號沒用的男人,只會讓妻子跟你吃苦!”
正說笑間,村里的幾個年輕媳婦和老婆老漢,也都斷斷續(xù)續(xù)的到了南山腳下,他們和我一樣,也是到豆子地里除草哩。于是就有人故作驚訝的大叫:“嘿呀!老哥,你和嫂子真是越有越奔吶,想不到你倆來得這么早,都撥了一大片草啦!”大家一邊說笑,一邊談?wù)撝袂锴f稼的長勢。我的一位叔父,與我在地邊抽著煙,挺憂愁的說:“現(xiàn)在這南山上的樹木越長越稠,野物們也下了山,聽說這山羊,野鹿都下到溝里啦,誰知咱這季莊稼,能吃到嘴不?”
從凌晨一直干到中午12點(diǎn)多,早已饑腸轆轆,加之太陽已升得老高,署氣逼人,于是只得下坡回家吃飯睡覺。到下午五點(diǎn)左右,又到南山腳下的豆子地里繼續(xù)拔草,等把半畝多地的豆子地里的雜草拔光弄凈,傍晚回家的時候,月亮已爬上了東天邊的山頭,照得滿天滿地一片幽幽的銀光,果真是“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了。
這時候,我才突然明白,種豆南山下僅管辛苦,付出了體力勞動,但辛苦只是一個過程,重要的是在種豆鋤草的勞作中,得到了一種愉悅,獲得了一種丟棄一切世俗榮辱以后的安寧,穩(wěn)妥了浮躁的靈魂,體驗(yàn)了自然與人那份美好的感受。
種豆南山下,也就是把土地、河流、村舍、莊稼,還有五谷雜糧這些最底層最根本的東西,種進(jìn)了你的筋骨,種進(jìn)了你的血肉之軀,從而使你雙腳根植大地,使你的靈魂充盈天地日月的真氣。亦因此,才能使你的花朵開滿原野,使你的樹冠直抵云天!
篇二:種豆南山下
豆在我家的生活中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所以,我家像種水稻、番薯一樣,嚴(yán)肅地種豆。五顏六色的花序,一年四季,輪番盛開,譜寫著時空的色彩與遐想。神態(tài)各異的豆粒,從豆莢里彈跳出來,質(zhì)樸,單純,圓潤,自由自在,在我們的手中滑動,在我們的日子里滑動,平添了生活的動感與活力。
豆,又叫菽,起源于中國的5000年前,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作物之一。一粒豆子,綿延至今,并且廣為種植,堪稱奇跡?!对娊?jīng)》、《荀子》、《管子》、《墨子》、《莊子》、《史記》都把黃豆與稻谷相提并論,還與黍、粟、麥合稱五谷,足見黃豆在社會生活中極端重要的地位。如果說中華五千年文明史是一部農(nóng)耕文明史,那么,黃豆便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章節(jié)了。之所以人們總是夢想五谷豐登、國泰民安,是因?yàn)槲骞蓉S登是國泰民安的堅強(qiáng)柱石,國泰民安又是五谷豐登的陽光雨露。
竹簍里的豆種早已接受布滿硬繭的手的摩挲,鋤刃的照耀,主人的凝望。驚蟄一到,在泥土中沉睡了整個冬天的蟲子就醒了,假借春雷的號子,開始迎接豆種的光臨。
種豆如同女兒出嫁,也需要陪嫁。那時的人家都窮,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少之又少。豆種一點(diǎn)也不貪婪,有一撮土糞就心滿意足了。難能可貴的是,黃豆懂得感恩,并且盡力反哺,根部許多小球似的根瘤菌,它神通廣大,居然捕捉空氣中的氮?dú)?,土法制造氮肥,一畝黃豆可給土地義務(wù)施肥30公斤?!包S豆多仁愛,高粱少情義?!边@是農(nóng)民對黃豆的禮贊。土糞是上一年冬天準(zhǔn)備的,那是房前屋后的垃圾,水溝的淤泥曬干之后,像蒸九層粿一樣,一層一層鋪在芒萁上焚燒的,類似芝麻粉末,富有營養(yǎng)。
雨下過幾陣,不大不小的,泥土疏松。正是種豆好時光。大部分黃豆種在山上的番薯地里,離家很遠(yuǎn)。種豆的日子,母親起得最早,緊接著是父親。母親煮飯。父親則去拌糞,把平時收集的小便潑向糞堆,并用鋤頭反復(fù)攪拌,使之干濕均勻;然后,裝入畚箕或籮筐。每只畚箕、籮筐都裝得滿滿的,踏了又踏,瓷實(shí),高聳,小山似的,搭好了扁擔(dān),一吃完早飯,父親、哥哥各自挑一擔(dān)去。有時,我也偷偷捧起扁擔(dān),伸進(jìn)小肩膀,想試一試輕重,使勁拱了幾下,腰背也直不起來,別說挑走了;如果被大人發(fā)現(xiàn)了,遭到一聲呵斥,那是免不了的,因?yàn)樗麄兣挛艺哿搜?。我真的很想分?jǐn)偹麄兊呢?fù)擔(dān),好幾次想把那山尖似的那部分土糞劈了,由我來挑,他們總是不肯,瞪著眼,叫我別在這方面逞能——他們對我的唯一希望就是通過讀書,走出一條與他們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們允許我做的事情,就剩下扛兩三把鋤頭,提一簍豆種,或拎一壺茶水了。有時,連這些都沒有我的份,因?yàn)樗麄円舶唁z頭豎在畚箕、籮筐上,簍子和水壺吊在扁擔(dān)耳朵上,一并挑去了,只讓我在家里等候,陪母親送點(diǎn)心去。這是最輕松不過了,而我并不高興——我多么想利用周末為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點(diǎn)心是綠豆稀粥,湯水多,豆米少,也不重,由我一個人挑去就夠了。何況山路崎嶇,母親身體又瘦弱,我不讓母親送點(diǎn)心去。
“你也去了,午飯誰煮?”我問母親。
“快去快回,來得及煮飯?!蹦赣H堅持要去,邊說邊拿起扁擔(dān),拴著就走。
我拉住母親的扁擔(dān),母親轉(zhuǎn)過頭來,說:“路頭挑點(diǎn)心,路尾挑鐵釘,你一個人送去,會很辛苦的。”我還是拉著母親肩上的扁擔(dān)不放,母親拗不過,只好依了我。
母親斜倚門旁目送。我走出好遠(yuǎn),后面又跟來母親的叮囑:“眼睛看路,走好?!?br /> 點(diǎn)心在竹籃里晃蕩,我擔(dān)心它濺出來,一直盯著籃子,盯著前頭的籃子,又要盯著后頭的籃子,頭撥浪鼓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本來還算平穩(wěn)的籃子,卻越發(fā)動蕩了。越走,越沉,正是“路頭挑點(diǎn)心,路尾挑鐵釘”。可憐天下父母心。父親和哥哥挑著那么沉重的土糞,他們是多么的辛苦。一路上,我想起弗弗西斯的神話故事,似乎也能感受到推石上山的艱難;看到幾只推滾糞球的蜣螂,它們倒退著,推了滾落,滾落又推,不知推往何處。然而,我拒絕它們的任何暗示,因?yàn)槲倚闹杏悬S豆,有金色的豆粒,還有在山上勞作并等待我的父親和哥哥。即使再累,我也要加緊把點(diǎn)心送到父親和哥哥手中。一大清早,他們吃的那些黃褐色的番薯米飯(番薯切絲,曬干,煮成,無一粒大米),怎么夠體能的消耗?他們一定餓了。
點(diǎn)心沒有下糖,也沒有拌蜜,更沒有別的調(diào)味。父親和哥哥把黏滿泥土的雙手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各舀了一碗,昂著脖子,吸溜下去;又舀了一碗,昂著脖子,吸溜下去。俗話說:“辛苦做,快活吃?!边@樣吃,也是快活的?他們放下碗,嘴唇一抺,又開始翻地了。雜草已經(jīng)萌發(fā),并不茂盛,翻入土里漚肥也不錯;不過,那些頑強(qiáng)的管茅根、芳草根、覆盆子根,無論埋得多深,都會復(fù)活的,要把它們一一剔出,扔在石頭上曬死。番薯地一點(diǎn)也不整齊,有的寬,有的狹,有的直,有的彎,有的方,有的扁,奇形怪狀。我真佩服父親和哥哥,他們鋤穴時,腰彎成九十度,雙手緊握鋤頭,右手在前,左手在后,鋤柄穿過胯下,幾乎與地面平行,呈“v”形的鋤刃向右傾斜約45度,鋤刃像母雞似的啄過地面,隨著人的倒退,地上便布滿拳頭大小的土穴,細(xì)致而又均勻,猶如人的毛孔。這是豆種的簡易穴居。接著是點(diǎn)豆,豆種從指縫間滑下,兩粒、三粒、四粒,超過四粒就太多了;也不能太集中,彼此最好被分開些,以免影響豆苗的生長。然后,撒土糞,每穴一小撮。最后,再輕輕揮動鋤頭,刮平土穴,像拉過窗簾似的,讓豆們安居樂業(yè)。只需六七天,豆芽便從泥土里探出頭來,不知是害羞,還是不適應(yīng)外面的世界,它們的子葉才那么像蓋頭,那么像小傘。
很快,肥厚的子葉就脫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嬌嫩的綠葉。綠葉郁閉著番薯地。蒼涼的番薯地生機(jī)勃發(fā)。許多小知了泊在豆葉上,翹著尾巴和翅膀,賣力地,焦灼地,“嘰嘰——嘰嘰——嘰嘰嘰——”,仿佛叫喊:“黃豆,黃豆,快點(diǎn)黃!”那些小知了,翠綠,優(yōu)雅,活潑,像個小姑娘。我給它取了個名字:翠蟬。這么詩意的名字,它們應(yīng)該會接受吧。
從驚蟄到夏至,我多次到地里觀察黃豆的長勢,看著毛茸茸的豆莢漸漸地飽滿,心里很高興。
等待總是漫長的。終究無法等到豆莢的發(fā)黃成熟。因?yàn)橐呀?jīng)好幾天沒有下飯的菜了。炒鹽巴成了唯一的菜肴。這也是母親慣用的招數(shù)。我早已吃過炒鹽巴,而且領(lǐng)受過好幾次反口的滋味。反口是極為難受的,口水汩汩,就要嘔吐出來。這時,趕緊點(diǎn)一支香煙,猛吸幾口。這是父親教的,果然湊效,就吸幾口煙,便止住了涌泉似的口水。后來,我從《本草綱目》上獲悉,炒鹽巴具有催吐的功能。原來如此!我向來討厭炒鹽巴。其實(shí),那時家里的鹽巴也所剰無幾。母親從那個缺了口的鹽甕里舀出幾勺鹽巴,爆炒之后,裝在碟子里,置于飯桌中央,或另加一海碗韭菜湯。這就是全家的飯菜了。我們吃的番薯米飯,呈黑褐色,含在嘴里,味如嚼蠟,能馕下去的,就盡量馕下去,實(shí)在馕不下去了,手中的筷子才像無奈的觸角,伸到碟子里黏出幾粒鹽巴,送入乏味的口腔,與滯留的番薯飯混合在一起,感到有濃濃的咸,有點(diǎn)淡淡的香,味蕾隨之盛開,飯團(tuán)隨之滾下喉嚨,寂靜的時候,還會叫到“骨碌骨碌”的聲響;如果還吞不下去,就再舀一勺韭菜湯,幫助遣送飯團(tuán)下腹。吃這樣的飯,似乎純粹為了活命。不!還要擠出若干體能,堅持勞動,因?yàn)檗r(nóng)事像雜草一樣繁蕪。
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我們的兄弟面黃肌瘦,發(fā)育也不正常。恩格斯說過:“蛋白質(zhì)就是生命。”小時候,我也經(jīng)常聽到一句話,叫做:“七粒黃豆,一粒雞蛋”。這是所謂農(nóng)民式的幽默。不過,這倒成了我的最初的營養(yǎng)學(xué)啟蒙。后來,我又從書里感受到黃豆的可貴,就蛋白質(zhì)含量而言,黃豆本身為38-40%,最高的可達(dá)50%,是小麥的三倍,是玉米、大米的四倍多;換句話說,1公斤的黃豆相當(dāng)于2公斤牛肉、3公斤雞蛋、4公斤豬肉。那時,談?wù)摖I養(yǎng)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更不會去做黃豆換雞蛋、牛肉和豬肉的美夢;能有一抔炒黃豆代替炒鹽巴,就該謝天謝地了。
“去拔些黃豆回來吧?!苯K于等到母親發(fā)話了。
我覬覦過尚未發(fā)黃的豆莢,只是不敢輕舉妄動。有了母親賜予的令箭,我馬上就去拔了一大捆黃豆回來,掰了殼,取出干癟癟的豆粒,準(zhǔn)備煮了下飯。
父親看了有些不高興,搖著頭說:“哎呀,拔得太早了,可惜,可惜!”
“什么叫可惜,兒哭能留住芋種嗎?”正在廚房里煮豆的母親扔出這句話,把父親噎住了。
那天中午,飯缽被番薯米飯堆成屋后的獅子峰一樣,但被我們吃得底朝天了。
到了夏至,天氣漸熱,黃豆也熟了,有些豆粒溜出豆莢,在地上打滾,提醒我們?nèi)ナ崭睢?br /> 收割回來的豆萁,在烈日下曝曬,嗶嗶啪啪,活蹦亂跳,遍地金黃;那些舍不得離開豆莢的,還要用扁擔(dān)打,木錘捶,或腳踩,逼它出來。豆萁是煮豆的好燃料。有時,爺爺一邊給灶膛喂豆萁,一邊抖動手里的豆萁,對我們說:“鍋里的豆和這——本來是同胞兄弟,你們看,豆萁卻煮起豆來了,骨肉相殘,可悲啊!”爺爺不識字,也不可能聽說過1700多年前曹植的《七步詩》:“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是爺爺?shù)谋瘧懬閼押蛻n患意識的流露。我們兄弟多,爺爺總是擔(dān)心我們鬧不團(tuán)結(jié),經(jīng)常用活生生的事物啟發(fā)教育我們。爺爺目光深邃,看得深刻,說得真切,我們銘記在心,沒有讓爺爺失望。
當(dāng)我們兄弟嬉戲打鬧的時候,父親就一邊制止,一邊訓(xùn)斥道:“一粒黃豆也會打死人的!”我們愕然不動。至今,我仍不相信黃豆具有可怕的殺傷力,但我多少領(lǐng)悟到父親教誨的深刻內(nèi)涵:寬容、謹(jǐn)慎、小心、制怒、放棄武力……
我看武打片時,見過這樣的滑稽鏡頭:一個人被追打了,忽然轉(zhuǎn)身撒去一把黃豆,即使那些人武功再高強(qiáng),也紛紛滑倒,個個四腳朝天,叫人忍俊不禁。如果黃豆被當(dāng)作道具,用于游戲,那也是很精彩的。聽說從前,有幾個人搛著黃豆,你拋過來,我搛住,我拋過去,你搛住,黃豆在空中畫弧,筷子在手中張翕。這是何等的絕技?。?br /> 我家黃豆收成并不多,就兩三百斤吧,但在鄰居們看來,已屬大戶了。這些黃豆被父母賦予太多太多的使命,能夠進(jìn)入我們腸胃的少得可憐。秋季的學(xué)費(fèi),家庭的人情開支,還要購買化肥或農(nóng)藥,統(tǒng)統(tǒng)攤派在這些黃豆身上。我們渴望的背心和拖鞋算是水中撈月了??匆娻従幼龆垢?,我們也向母親請求。母親一般也會答應(yīng),選擇一個清閑的日子,做一板豆腐。做豆腐所需的工具,除大木桶自家有了之外,豆腐板、豆腐架、豆腐布,都要向別人借。石磨也沒有,只好將浸好的黃豆送到鄰居那邊去磨。磨豆?jié){是很吃力的,至少要3個人,一人喂豆,兩人推磨。磨完豆,就過濾,分出豆?jié){和豆渣。豆腐架是兩根方木條做成的十字架,中間鉚有鐵鉤,用來系繩子,吊在梁上;形似剪刀,張翕自如。方木末端拴著繩扣。豆腐布約三尺見方,四角系于繩扣,酷似吊床。然后,倒入豆?jié){,雙手握住豆腐架的兩端,輕輕搖晃,仿佛搖著搖籃,豆?jié){從豆腐布底下汩汩流出;漸漸地,豆渣便抱成一團(tuán),翻滾著,像個頑童。豆?jié){倒入鍋里煮開時,也可順便挑起幾片腐竹。如果不挑腐竹,就把豆?jié){舀入木桶,撒入事先研好的石膏粉末。這道工序最講究,石膏粉撒多了,豆腐太老,撒少了,豆腐太嫩。真有意思,一大桶豆?jié){,幾小勺石膏粉撒下去,瞬間就凝固了。我們早已守候在旁邊,默不做聲——知子莫如母,我們每人分得一碗豆腐腦后,母親才將方形木框扣上豆腐板,墊上紗布,舀入豆腐腦,拉好紗布邊邊角角,覆過,扣下方木板,再壓幾塊石頭或秤砣,擠干水份。約略半天,揭開一看,正如一位作家描述的那樣:“它潔白,是視覺上的美;它柔軟,是觸覺上的美;它香淡,是味覺上的美?!庇捎谌丝诙?,即使十分省吃,甚至把豆腐埋進(jìn)鹽缽里,使之成為鹽鹵,充其量也只能勻過兩三天,那是僅次于過年的快活日子。
“豆腐哦——豆腐汆——”
“豆腐汆——豆腐哦——”
“腐乳——腐乳哦——”
幾乎每天,天還沒亮,叫賣聲就像鵲鴝的鳴叫穿梭于各家各戶之間。豆腐汆(炸豆腐)香味從門縫鉆進(jìn)來。
“早上剛汆的,撿幾艘吧,”那人見母親猶豫,又說,“沒有現(xiàn)錢,不要緊的,再賒吧?!?br /> 母親推辭說:“豆腐渣還有一些?!?br /> 是的,豆腐渣還有半缽。那一斤五分錢的豆腐渣己經(jīng)搪塞我們的胃口好幾天了,每頓一炒,炒了又炒,早已發(fā)餿,少有水分,無異于鋸末,實(shí)在難以下咽。一艘豆腐汆,相當(dāng)于兩個火柴盒拼接起來的那樣大小,六分錢,很便宜。即使再便宜,到了我家的豆腐汆,每一艘都變得金貴了,都要按臨摹書法的“田字格”切成四角,一頓只能吃一角;除非來了貴客,母親才把一艘豆腐汆切成三片或兩片,我們才吃上稍大些的一片。可是,日積月累,僅僅豆腐汆的賒帳就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了。母親講信用是遠(yuǎn)近聞名的。許多人都愿意把東西賒借給母親。但是,非到不得已的時候,母親是絕不會賒賬的。那人執(zhí)意往我的母親手里塞了一大摞豆腐汆。母親堅決不要。我只好把即將流出來的饞涎又咽了回去——看來,未來一星期,我上學(xué)寄宿的飯菜,又是一斤八分錢的豆醬了,或是一甕糟菜煮黃豆,或是半杯鹽巴炒黃豆了。
父親偶爾心血來潮,糶去幾斤黃豆,拎回幾條帶魚或一包小魚干,那是全家盛大的節(jié)日。
炒黃豆還是婚禮或過年的主要果子之一,被無數(shù)人笑納。閑暇時,如果口袋放上一把炒黃豆,邊走邊吃,那也是一種不錯的消遣。
豆粒陪伴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正如《戰(zhàn)國策》提到的那樣:“民之所食,大抵豆飯霍羹?!敝皇?,我們僅食用豆粒,不用豆葉做菜羹罷了。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庇谐蝗?,我還真想學(xué)陶淵明那樣“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種些黃豆、綠豆、紅豆、菜豆、扁豆、刀豆、御豆、碗豆、黑豆、蠶豆、花豆,種些觀音豆、胡鰍豆、臺灣豆、八角豆,以及許多無名的小豆,時?!俺颗d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其實(shí),種豆得到的不僅僅是豆,能讓人找回像豆類一樣的質(zhì)樸的內(nèi)心,重返像豆類一樣的質(zhì)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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