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臘月17日清晨，臉色蠟黃的父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坨濃痰卡在喉嚨咽不下吐不出，呼嚕呼嚕作響。媽媽坐在床邊無計可施，急得哭了起來。這時，村子里一些上了年紀的人聞聲，前腳走后腳跟地都來了，家里的氣氛驟然緊張。大伯母說，看來是不行了，得做那頭的準備；寶姣嬸問，裝裹準備好了沒。媽扯起衣襟抹了把眼淚，哽咽著回答還沒襪子呢！明蓮嫂催促著趕快去買。媽為難地說，要是有錢早就準備好了。大伯母說那就到隊上先支點錢。
　　媽媽打發(fā)我去出納那里支錢，說，再窮也不能讓你爸光著腳去那頭。經(jīng)媽一說，我似乎意識到襪子之于父親的重要，便一口氣跑到出納家。
　　我家本是超支大戶，按理是不能再支錢了。出納有些為難地說，“按制度要隊長簽字同意，才能支錢?！倍藭r隊長帶領(lǐng)一幫青壯年勞力，上了青山龍水庫“大會戰(zhàn)”工地。出納見我面有難色，換了口氣說，“這樣吧，你家情況特殊，先支了再說?！比缡?，要我寫了張3塊錢的支條。
　　我跑回家把錢交給媽媽，然后急忙拿了個紅薯背起書包準備去上學(xué)。這時大伯母阻攔說，到了這個地步還去上學(xué)？那年我雖已有了12歲，卻不懂什么養(yǎng)兒送終，媽媽氣得有些懵懂也沒強留。我在爸爸病床前磨蹭了一會，想說些什么終于沒能說出來，還是去了學(xué)校。
　　其實我在課堂上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總掛念著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上到第三節(jié)課時，木順沖進教室氣喘吁吁地說：“辛順，你爸死了?！蔽衣犃巳缥謇邹Z頂，眼淚唰地掉了下來，哇哇地哭了。上課的是一位姓郭的老師，沒想到他不但沒作任何安慰，竟然蹦出一句：“這有什么哭的，人總有一死?！?br />　　“人總有一死”是毛主席語錄，那時常掛嘴邊。不知這位郭老師是機械地出于慣性使然，還是真的不懂感情，或許是對情感的蔑視。從此我對這位郭老師沒了好印象，見他后腦勺上有一撮白頭發(fā)，便在同學(xué)中帶頭叫他花頭鳥。
　　我與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妹妹飛奔著跑回家。這時，枯瘦修長的父親已筆挺地躺在了地上，雙手搭在胸口。父親身著青色的衣服、褲子和白底青面的鞋子，頭上戴著青色的帽子，雙腳終于套上了新襪子。
　　姨媽眼眶噙著淚水，拉著我和妹妹的手悲戚地說：“來，拜你爸?！蔽液兔妹靡蛔笠挥夜蛟诎职值哪_下，在姨媽的指點下，拜了三拜，大聲哭喊著叫爸爸，賴在地上不肯起來。
　　不一會，親友聞訊陸陸續(xù)續(xù)來向父親的遺體告別。二伯母隨堂哥倒插門居住在十里以外的一個山村，她拄著拐杖，提起小腳，移動著碎步，亦步亦趨也來告別。還在后背嶺上就放聲大哭起來，訴說著離別之情。我只記得其中一句：“有龍嫌龍，沒龍想龍，如今離別，往后哪里去見龍。”
　　接著，大姐手拉背馱帶著兩個小外甥來了，過了門前垌中的小橋就哭了起來，進屋見了躺在地上的父親就哭得更傷心，一邊訴說著父親的養(yǎng)育恩，一邊數(shù)落自己未能盡孝的歉疚情。兩個小外甥哭得更響。一時間，悲聲回蕩，在場的人聽了無不落淚。
　　二哥在部隊服役，此時正在拉練，部隊首長截留了拍給二哥的電報，隱瞞了消息，沒能回來。后來二哥說這讓他遺憾了一輩子。
　　這時大哥在50里以外的青山龍水庫建設(shè)工地，我們兄弟姐妹6人，只有15歲的二姐給父親送上了終。想來深感內(nèi)疚和懺悔。
　　已是晚上9點，父親的遺體還沒入棺，一直等著大哥的到來。等啊等，晚上10點多大哥終于徒步趕來了。人還在門外，大哥的淚水篩米似的早已嘩嘩灑落，不斷地抽泣著。大哥已是25歲的人了，不需他人指點畢恭畢敬跪在地上，點燃了三根香裝上，又燒了些紙錢，然后深深地拜了三拜。那時正值“文革”，視燒紙、裝香為“四舊”，是被禁止的。然而，鄉(xiāng)親們見了都心照不宣，沒人指責(zé)，沒人制止，更沒人告發(fā)。接著，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和點點鑼聲的伴送中，父親的遺體被小心翼翼地抬著放進了棺材，蓋上厚重敦實的棺蓋，然后用四根長長的四方鐵釘緊緊地釘上了。
　　父親走過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站，與我們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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