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門前長著一棵梧桐樹。爺爺說他小的時候梧桐樹就有二十幾米高，樹冠叉開有十多米。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村民們挖梧桐樹根填肚子，樹干突然枯萎了，過了幾年忽又從根蔸長出兩根新枝條。
　　那時村民耕田喜歡用梧桐樹皮制作犁筋，梧桐樹的枝條因此年年砍年年生。梧桐皮看似堅硬，卻特有韌勁；浸水泡過后不僅柔軟潤滑不傷畜力，而且經(jīng)久耐用。老梧桐每年把村里十多頭耕牛用的犁筋全包了，盡管它的身上布滿了疤痕，可它似乎毫不在意，每到春天，它的嫩枝好似母親的乳汁越擠越多。
　　上了初中我才知道“鳳凰非梧桐不棲”這句話，雖然不明就里，但潛意識里便對梧桐多了一分敬重。三十年后上高中的女兒聽我說起祖父輩“過苦日子”的事，嘴巴一歪，就說：“爸你講夢話吧？”直噎得我半天吭不得聲。
　　梧桐樹旁原先長有兩株柑橘樹，爺爺常說那是我家的“油鹽樹”（賣橘子的錢用來買油鹽）。后來，橘子樹日漸萎縮，終于在分田到戶的第二年夏天死去。之后的某個早晨，爺爺拿了一把柴刀把梧桐樹左邊的枝干給砍了，幸好父親牽著水牛過來，說留點剝皮的罷，才保住了另一根。那些年，父親和村里的農(nóng)人剝樹皮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也是從那時起，村里家家戶戶的谷倉都開始堆得滿滿的，父親臉上的笑容也日漸多了起來。
　　后來，鄉(xiāng)里開通了去往縣城的客班車，門前的黃土馬路也鋪成了沙石路。我坐上擁擠的客車第一次走出了村子，來到三十多里外的中學(xué)讀書。往后的日子老家離我愈來愈遠(yuǎn)，但家鄉(xiāng)的景況如同我個人的成長一樣日復(fù)一日地變化著。老梧桐的影子漸漸模糊，而我的成長進(jìn)行曲卻順著時代的節(jié)奏日趨高亢。
　　在老梧桐樹的新枝又長到碗口粗的那年春天，爺爺走到了人生的終點。爺爺行醫(yī)七十多年救人無數(shù)，可他自己直到臨終卻舍不得花一劑中藥錢。爺爺那一輩人是踩著沉重的歷史步伐走過來的，臨到時代行進(jìn)的鼓點激揚澎湃時，他們的世界卻已是燈殘油盡日薄西山。
　　猴年春節(jié)，偕妻兒回老家過年。終見老梧桐生機猶存，可眼前日新月異的圖景已非爺爺當(dāng)年的想象。我幻覺著老梧桐仿佛爺爺?shù)幕恚衔嗤┑男斡耙褵o可奈何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久別的年味依然濃郁。夕陽西下，門前亮著路燈的柏油路上仍是車來車往，一派熱鬧景象。我凝望著新房前形單影只的梧桐樹，一股幽幽的思緒涌上心頭：我曾經(jīng)強烈地渴望著遠(yuǎn)行，可如今濃濃的鄉(xiāng)愁卻不知不覺地刻上了額紋。我情不自禁地默誦起古人的詩句：“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标囮囃盹L(fēng)送來禮炮的聲響，墨黑的夜空頃刻間五彩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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